立刻用牙刷棒指着她,满嘴白沫,问,你眼眶怎么黑黑的? 她什么也没说,一低头走了过去。她提着菜往回走,远远又看见大老李,大老李已经把头梳得油光光的,正双手插在裤包里满面春风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一见赵美美,又叫起来,嗨! 你眼眶怎么还是黑黑的? 赵美美又想一低头,走过去。可是头刚一低,她就想起了什么,忙抬起来,停下脚,转身冲大老李笑笑,走过去。
大老李一见,忙站起来,一身热烘烘的,问,嗨! 怎么了?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赵美美没搭理,只问,我好像什么时候听你说,你好像认识什么信访办的人?认识认识,当然认识! 这你就不了解了,信访办当年还没搬进市委大院的时候,就是租我们供销社的楼办的公。他们副主任就正好在我顶上的那间! 他们副主任的办公桌正好对着我的办公桌! 他们副主任的屁股正好对着我的头! 大老李说完,脚一颠一颠的,仿佛浑身都是赶不走的兴奋。
认识就好。赵美美说。
怎么? 有事? 谁欺负你啦? 大老李又问。
这样吧,晚上有空吗? 要是有,来我那儿吃顿饭。赵美美说完,一低头,走了过去。
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 大老李的声音美滋滋地追着赵美美。
一打开门,满屋的阳光羊群般往脚下拱,再往里走,就看见了郭金平缩在一片耀眼的白中,黑黑的轮廓,像一堆丢在墙角的砖。
你起来啦? 赵美美问。
嗯。郭金平答应着,转过身来。
这样,赵美美就看见了一把刀。刀在郭金平的手里,上面,似乎还留着他仔细端详的余光。赵美美心里一慌,丢下菜,扑了上去。
你哪来的刀? 赵美美一把夺了过来。
我刚才出去了一趟。郭金平说。
你出去了一趟? 你出去了一趟就买回来一把刀? 你去哪儿了? 你买刀做什么?赵美美把刀凑到眼前,一寸一寸掂量着。
同昨天见到的那把比起来,眼前的刀粗糙了许多,但看上去更称手、更锋利、更实用,一点花架子都没有。赵美美心里一寒,忙把它丢在茶几上,揪住郭金平,又问,你买刀做啥? 不做啥。郭金平头一低,像是要硬撑着。
我知道你要做啥! 赵美美的眼泪一下就在眼眶里转开来。你是不是想把你妹夫和那个顾红燕杀了? 郭金平还是不做声,眼睛亮亮的,闪着贼精精的光。
你要是把他们杀了,你叫我怎么活? 赵美美使劲推了郭金平一把,问,你不想过日子啦? 本来咱们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郭金平动了动,浑身“咯咯”响,就像正在松动的一堵墙。他叹了一声,嘴一个劲在脸上扭,他说,可是,我妹妹死了,我有什么办法? 赵美美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仿佛山崖上滴落的水。赵美美说,金平,有办法的! 金平,真的会有办法的! 他们说我妹妹疯了,是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从楼上摔下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妹妹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 我有什么办法,我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张嘴! 郭金平的眼睛一下红了起来,似乎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所有的憋闷在这时全都被一下烧红了。
赵美美一伸手搂住郭金平的头,说,有办法,会有办法的,咱们说不过他们就慢慢说,总会找到一个说理的地方的! 我找了,我到处都找了。
会找到的! 我帮你找! 一定会找到的! 我们慢慢找,我们耐心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只是,你别去杀人,你千万别去杀人! 你要是杀了人,你叫我怎么活呀!我不想杀人。我有什么办法! 我要是不朝着那两个狗日的身上捅几刀,你说,我还是个男人吗? 金平! 赵美美把头使劲往郭金平怀里撞,撞得郭金平一身的眼泪和鼻涕。金平,你要知道,我已经没有了一个男人,我不想再没有一个男人! 郭金平听了这话,愣了半天没吭声,好一阵,他就那样呆着,任凭屋里进进出出的阳光在他的眼里蹿来蹿去。等泪落下来的时候,等有一滴泪落在赵美美的鼻尖上的时候,他才忙着一把把赵美美从怀里扶起来,才忙着说,我也是,我也跟你一样,我已经没有一个妹妹了,我根本就不想再没有你了,可是,我是没有办法呀! 郭金平肩膀一动,就捂住脸和嘴,粗硬的手指像把粗硬的刮子,在湿漉漉的眼眶边刮来刮去。
赵美美悄悄的,再不敢说一句话。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她从来没有想到郭金平哭起来的时候也会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下午的时候,赵美美在案板上剁一条鱼。刀一上去,血就出来了。她晕了晕,就忙喊郭金平。郭金平正在客厅里帮赵美美修理发剪,听到喊,擦擦手进了厨房。
赵美美指指鱼,摇摇头。郭金平问,啥事? 我剁不了。赵美美说。
我来。郭金平接过了刀。可只剁了两下,又被赵美美一把抢了过去。只好抬着手,站到了一边。怎么了? 我不是剁得好好的? 郭金平问。
我见不得你动刀。赵美美回头看了看郭金平手上的血,说,快把手洗了去。
怎么还有鱼? 郭金平边洗边问,晚上做这么多菜? 吃不了的。
我要请个人。赵美美说。
请谁? 郭金平像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人家认识信访办的人。
我现在,我现在不想信访。
赵美美停下来,放下手里的刀,转身望着郭金平,问.金平,你好好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想杀人? 郭金平想摇头,但只摇了一半,就摇不下去。他说,进不去的,守在门口那几个人一见是我,就不让进。再说,那信访办是干什么的谁知道? 你不是说李青让你去找的吗? 是,她是个好人。可我心里真的没什么底。
试试吧。赵美美又转过身,接着剁。
要是不成呢? 我琢磨这事十有八九成不了。
成不了就再想别的办法呗。反正,我不能让你去杀人,你要是杀了人,你活不了,我也不活了! 赵美美剁下最后一刀的样子,就像朝自己身上砍了一刀。
5
晚上,大老李还真就来了。见是赵美美开的门,就笑得满脸皱起来,说话的声音像一只手,直往赵美美身上探。真香! 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大老李这是哪来的福分! 一进屋,见到了郭金平缩在沙发里的冷飕飕的目光,大老李的脚就又在了门边,动不得,笑立刻就收了,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张皮。
他是? 大老李忍不住,问。
他是我男人。赵美美的声音亮亮的,像她脸上泛起的那层红红的光。
没听说呀。大老李自言自语,一个人,躲到了饭桌边,眼睛骨碌碌朝郭金平身上滚。
走呀,吃饭! 赵美美冲郭金平喊一声,郭金平才露出了笑,站起,冲大老李欠了欠腰,走了过来。
大老李一见郭金平这个样,心里立刻稳了大半,掳了掳袖口,冲着菜喊了一声,不错不错! 谁的手艺呀? 郭金平就望望赵美美,赵美美也望望郭金平。
大老李抄起筷子冲着鱼就是一下,放在嘴里嚼透了,才又问,小伙子是哪里的人? 郭金平笑笑,抓起酒杯晃晃,一抬头喝个精光。
赵美美忙替郭金平说,他刚从村里来,不懂啥,也不会说啥,李大哥见笑了。
大老李一听,就更稳当了,脸又笑得皱了起来,夹起一块排骨,啃得满嘴是油,才说,我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也没听妹子说过。怎么,农村是不好呆吧? 还是城里好吧? 兄弟,看样子你刚到这城里来,你老婆可是个厉害的人,里里外外,我看没她不能的,你刚来,这城里不比乡下,可得跟她多学着点。
我就不敬你了,咱们一人一瓶,各喝各的,喝完拉倒。
郭金平又笑笑,一抬头喝了下去。
赵美美看不下去,一把抓过郭金平的酒杯,边往里倒酒边说,李大哥你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家金平虽说在你眼里啥都不会,可从小到大,我可什么都是跟着他学的。你不敬我们可以,可我们不能失了这礼性,来,我敬你三杯。赵美美端起杯子,看着大老李。
大老李被赵美美这一说,顿时矮了三分,忙端起杯子,说,是是是,还是妹子说的是,妹子厉害,妹子厉害,妹子找的人更厉害。我喝,我连喝三杯! 说到信访办的时候,大老李面前的一瓶酒已经倒进了肚子里,话自然就多起来。他说,话到了这里你们就谁都别打岔,听我说! 这信访办在我们供销社里可是老大,就连我们经理见到他们头都得低七八分,你们说为啥? 人家是市里的单位! 市委书记的电话人家一天要接好几个。可我不怕! 你们说为啥? 因为我跟他们副主任熟! 每次上厕所,我时不时总能遇上他,人家总是提着裤子对我点点头,笑笑。我也忙着笑,笑完了我就想,我和他这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嘛! 那后来呢? 赵美美忙着问。
后来? 大老李看看赵美美,又看看郭金平,说,后来怎么啦? 后来人家搬走啦,搬到市委大楼里去啦。对啦,走的那天人家副主任还亲自拉着我的手,在厕所门外对我说,我们搬家了,搬完家我也就退休了,退了休我就回山东老家去了,你们这个企业,效益越来越不好,我看,也撑不了多久了,可企业撑不了人总得撑下去,所以,你们要振作精神,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朝前看。你看,人家鼓励我,人家这么大的官临走了还鼓励我。他这几句话,我记得一辈子! 那后来呢? 赵美美看上去有点急。
后来? 大老李抓抓头,好像奇怪怎么还有后来似的。后来,后来我看人家都退休了,我想我也没什么盼头了,也跟着提前退休了。
你是说你在信访办只认识这个副主任还退休了还回山东老家了? 是呀。怎么啦?大老李狠狠打了个嗝,算是吃饱了。
赵美美看了看郭金平,郭金平那时呆呆的,盯着桌上的一堆鱼刺,默不作声。
送走了大老李,赵美美一连声地叹,这个大老李,这个大老李,你说这个大老李! 你请的这个人不地道。郭金平便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