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她始料不及,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凭空砸在了她的心尖上,它让顾红燕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孤零零的痛。
叶小丫在两个月前搬进了那套房子。
这事还是叶小丫自己告诉她的。叶小丫告诉她的时候,已经开始搬东西了。叶小丫边搬东西边对她说,那房子挺大的,一个人住着挺吓人的,不过,我喜欢。
顾红燕在那个一下F 午变得又傻又呆,这也是叶小丫说的。叶小丫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往那个紫色的旅行箱里装,看上去,就像是要出门旅游。她一抬头看见顾红燕坐在一旁的样子,吓了一跳,说,燕燕你怎么变得又傻又呆的,你快帮帮我呀! 过了一会儿,看到顾红燕还是又傻又呆地站着,叶小丫只好放下手里的衣服,搂住她,问,燕燕燕燕,你是不是看着我要走了,心里难受? 是呀燕燕,咱们俩从学校算起在一起住了七八年了.这一走我心里也不好受。
燕燕燕燕你也是,你怎么哭了,你快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
燕燕燕燕你是知道的,我再怎么搬我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会离开你,我已经给你留了个房间了,你天天来看我不就得了! 只有顾红燕知道,她不是在为叶小丫而是在为自己哭。她在想,她的房子呢? 她那时在想,她的房子怎么一时之间就从一幢变成了叶小丫为自己留出的一间。她在想,不管叶小丫是谁,不管叶小丫今后怎么样,她是永远都不会走进去的了。
之后,她就在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的日子中使劲熬着,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截漆黑无助的车箱奔驰至今。她照样得和叶小丫在一起,照样得像从前一样陪着她和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发出各种各样虚张声势的声音。那是叶小丫的生活,那电应该就是她顾红燕的生活了。既然生活表面上就应该是这样,既然她无力去阻止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在所有人身上理所当然地延续,那么,她就必须守口如瓶,她就只好这样生活下去。
只是,不知为什么,叶小丫自从搬进红叶小区的那幢别墅后就眼看着一个劲地消瘦和憔悴起来。叶小丫从来不说,她也就从来不问。近一段时间,叶小丫像疯了一样喝起酒来。叶小丫狂喝烂饮,她也就一次一次地跟着醉。有时候,她打心里希望她醉,她好像觉得,叶小丫这样醉一次,就会离萧玉文远一截。
有时候,她又会去可怜叶小丫,她会去想,这段从会计学校到红叶小区别墅的戏一样喧嚣的时光对于她自己来说,应该是结束了,可是,小丫还得继续。小丫还能继续吗? 叶小丫和萧玉文还能继续吗? 叶小丫住在一幢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别的女人的房子中,她还会像她平时一样咋咋呼呼地幸福着吗? 萧玉文你这个骗子! 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想她自己。她一想自己就开始恨,她恨钟秀明,她更恨萧玉文。萧玉文求钟秀明的时候就送他房子,等钟秀明倒霉的时候他又强占了它。他知道钟秀明打死都不敢在这件事上吭一声,他知道钟秀明无论什么时候最怕的就是谁突然说这套房子是他的。但足,萧玉文怎么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他把这套房子送给了一个女人,而他又让另一个女人住了进去。也许,他会就这样让这套房子毁了两个亲如姐妹的女人。
她想去找找萧玉文,这是最近的一个快要把她折磨疯了的念头。她真想看看当萧玉文知道她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真想,真想让叶小丫把他撕碎了嚼烂了生吞了! 还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伴随着找萧玉文的念头出现的,她想,她真的想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悄走进那幢大房子里去看看。她想看看叶小丫收进那个紫色旅行箱里的衣服后来被她挂在了什么地方,她想看看原本已经属于她的卧室被叶小丫布置成了什么样子。甚至,她还想知道叶小丫在卧室里是不是戴着那个她曾偷偷试过的紫色的镂花胸罩,她还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当着萧玉文的面把它轻轻摘开来。
5
红叶小区三十七号别墅突然就在春天的月光下露出它光鲜水灵的轮廓,门窗紧闭,犹如一个沉闷而又自负的贵妇人。顾红燕一见它,立刻从那些沉甸甸的念头中醒过来,忙整袖理鬓,像一个等待召唤的惊慌失措的小仆人。
这个时候,叶小丫是不是就会从前面的一辆车里走出来,回头冲车上的人招呼一声,然后,转身迈上那幢大房子精雕细刻的台阶? 这个时候,叶小丫的背影是不是就会在顾红燕的眼里越走越远? 那是一个让顾红燕感到完全陌生的背影,那是一个从此已经离开和背弃的背影。之后,是不是门锁一响,叶小丫高窕而又丰满的身体就会被一片美轮美奂的灯光所包围? 转眼,叶小丫已经推开车门醉醺醺走了出来。接着,顾红燕就看到她从余雷的黑色的车和一辆白色的车之间穿过,跌跌撞撞敲开了旁边的房门。
顾红燕一闪身下了车。她甚至在下车的时候感觉到了余雷的车同她擦肩而过时带出的一阵风和呼啸。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黑乎乎的绿。这种靠花卉公司的十来名工人和几百个自来水喷头浇灌出来的色彩从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此时,它们却让顾红燕突然之间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是什么样的一种冲动,总之,她突然就冲自己说了起来。她说,这房子是我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狠狠地说,这房子是我的! 接着她就朝那幢房子走去。那是叶小丫的家,那是顾红燕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地方。她知道,在这儿,她的生活正在跟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刚觉得生活向她打开了一道大门,但突然间门内的一切已成了黑漆漆的一块禁地,她自以为她得到一座宫殿,但才一拥有就看见了坍塌。是叶小丫阻塞了她变成她的路,是叶小丫占据了她的宫殿。
此时,要进叶小丫家里去看看的欲望就像迎面扑来的风,呼呼呼从顾红燕的身旁掠过。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叶小丫是不是走错了门,是不是还会出来。她只知道她看见了叶小丫偷偷摸进了别人的房子,她只知道她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她一直想要又一直害怕得到的机会。她从三十九号别墅前悄然划过,里面,好像有隐隐约约的争吵声。然后,只几步,她就跨上了三十七号别墅的台阶。
她掏出了一串亮晶晶的钥匙,蓝色的光一晃,就插进了锁孔。手一转,门真的开了! 一条缝,里面飘来一股叶小丫的味道。只是一条缝,但顾红燕那时仿佛觉得她已经站在了她生命的另一道门槛上。
正要推门而入,忽然背后一阵轻响。
四周一片漆黑。要么,就是一片幽蓝。顾红燕什么也没找到。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当一声从远处橘黄的窗口里蹦出的娇喘的呻吟把一片稚嫩的树叶撞得微微颤抖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她就觉得那一阵响动是从那双眼睛里传来的,她就觉得那双眼睛冷冷的,像把冰冻的刀,随时都会朝她的心刺过来。
顾红燕转身就跑。她的脚步马蹄一样敲在红叶小区光洁的路面上,她的头发在从一架儿童滑梯旁飘过时,趁势一哄而起,乱作一团。她跑出了红叶小区,她看见守在岗亭里的两名昏昏欲睡的保安在她的一瞥之间,浑身一震,坐直了身子。她跑到一辆出租车前,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银行宿舍区那个看门的老头依旧半睡半醒,花白的头发依旧映着满屋花白的灯光。顾红燕跑进去时,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顾红燕飞快地想,我进来的时候他总是趴着,小丫进来的时候他就睁开眼.站起,冲她笑。他只会在小丫进来的时候睁开眼、站起,他只会冲小丫笑。
房间在单身公寓楼的一单元四楼,楼道里有野兔般突然蹿起的关门声和时断时续的脚步声,有迤动的香水味和滞涩的油烟味。她在楼道里走着,她的心在楼道里“怦怦”跳着,她自言自语,她对自己说,我真是讨厌透了这个地方,我真是讨厌透了讨厌透了! 但她还得往上走,她还得往上走,像一只在所有的门外逡巡不定的猫。
顾红燕打开了门。双人间。左边的一张床空着,墙上,粘贴着一蓬干枯的鸢尾花和两串摇摇欲坠的纸蝴蝶,那是叶小丫残留下来的痕迹。空着的床上有一根晾衣绳,上面,是一排栗色的木质衣架和几个塑料夹、几双没人收拾的皱巴巴的丝袜。右边是自己的床,被子是铺开的,被蓝色的床罩遮盖着,像是有人刚刚从里面起来。顾红燕在心里叹了一声,躺在床上,再不愿动。
第三章
1
叶小丫从安大泉家一出来,就去找林娜。
林娜是个外省姑娘,说起话来,眼神和腔调都软绵绵的,像是出门时把心丢在了故乡。她在城里开了一间名气响亮的美容厅,之所以名气响亮,是因为很多在这城里名气响亮的女人都喜欢上这儿来。叶小丫是其中之一。叶小丫之所以愿意来这儿,不是因为名气响亮,而是因为林娜这姑娘给了她一种特别的感觉。
林娜特别静。而且,林娜只对她特别静。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时间,只要叶小丫一走进来,林娜就会放下手中正在干着的活,放弃身旁任何一个特殊的顾客,轻轻走过来,软绵绵地问,小丫姐,洗脸还是做头? 叶小丫就笑笑,说.随便。
之后,不管叶小丫躺下后发出什么样的声响,不管叶小丫怎样在电话里跟人说话,跟人笑,跟人闹,林娜总是静静地,微微笑着。林娜的手指总是恰到好处地在叶小丫的脸上穿行,来回摩挲,总是能让她不知不觉间就静下来,好像偎依着什么。
叶小丫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母亲又在身边。
母亲早就被父亲赶出家门了。至少,叶小丫是这样认为的。她已经独自同那个脾气暴躁只会训人的教委主任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