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就这样。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我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
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总说话哩!”
“搁的年代长了,声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这盒磁带不好了,还能录在另外的磁带上。”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
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
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要说最高兴的
一天,那当然是我和你妈成亲的那……你看我!说些甚!噢。对了,我记起了咱往下说……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我这样说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给咱往下
说……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
像兵一样分成班、排、连,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一前
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
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嘿嘿,我起先还不敢跑,后来见众人都跑开了,我也就跑回
来了。
不知你还记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破子,坐在炕为哭鼻子
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哭什么哩?哭忄西惶哩。那年头,全村人在一
个锅里搅稠稀,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过年要甚没甚。咱家里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还
割了几斤肉,咱们家我没回来,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你大概记得私人不准养猪,集体养的
猪又不能杀,要交给公家。那时候嘛,队里能有多少粮喂猪?养几头猪,卖给家,公家再给
发点肉票,到一家头上,也就那么几斤。咱家的几斤肉票早上让你舅舅拿去给儿子办喜事去
了。唉,再说,就是有肉票,你们母子手里也没一分钱呀!
当时,我折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为什么哭
哩?还是心疼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嘛!这就要过年呀,连点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个男
人,就这么无能啊!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内食门市部。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
过年,人家早下班了。
这下可没指望了。我长叹了一口气,抱住头蹲在了门市部面前的石台子上,真想放开声
哭一声。
蹲了半天,心想,哭顶个屁。干脆,让我们后门上看有没有人。
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捣门,为甚?怕,怕
什么?当时也说不清。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哼,别看你老子是个笨老百姓,
到紧火时,脑瓜子还聪敏着哩。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心的亲戚,他们市的人还敢不卖
给我肉吗?那时候咱县上的书记叫什么名字来?冯国斌?对,就叫个冯国斌。可当时我不知
道他的大号,只知道冯书记姓冯。好,我而今就是冯书记的亲戚了。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
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说是县上冯书记的亲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
让你们割几斤肉。
哈,不用说,胖头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冯书记的亲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后来大概又有
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
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哈呀,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
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同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摇出了全部的钱——共四场。我问他一斤多
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
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
两顿肉,可你们母子一年几乎没喝一口肉腥汤哩。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
毛巾——她头上那块毛巾已经包了两年,又脏又烂;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
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
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我虽然这样大手地把四块钱都花了,但那个胖
干部却明显地嘲笑冯书记的这个穷酸亲戚的。他当然没说,我是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割到了肉,而且是多一块多么肥的刀口肉啊!
我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
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咱们要过一个富年罗!
我正在街上往过走,一个叫化子拦住了我的路。我一看,这不是叫化子,原来是高家村
的高五,和我一块当民工的。他老婆有病,光景咱家不烂包。他本人已经熬累得只剩下一把
干骨头。
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
好肉?我没敢给他实说。我怕他知道了窍道,也去冒充县委书记的亲戚。这还了得?叫公安
局查出来。恐怕要坐班房哩!我就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
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前几天天公家卖
肉的时候,他手里一分钱也没。直到今早上才向别人央告着借了几个钱,可现在又连一点肉
也买不到了。他说大人怎样也可以,不吃肉也搁不到年这边,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
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
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
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我心的眼开始活动了,心想,当初我也就只想买二斤肉,现在还不如给他分上二斤呢。
实际上,你娃娃知道不,我当时想,要是一斤一块卖给高五,我就一斤肉白挣八毛钱哩!拿
这钱,我就可以给你妈和你们几个娃娃买点过年的礼物了。这买卖当然是合算的。我迟疑了
一下,对他说,那好,咱两个一劈两半。可怜的高五一脸愁相以上换了笑脸。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好像是他占了我
的便宜。好,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
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好运气!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
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寸颗洋糖……
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嘿嘿,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如
果不是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叫唤,说不定还会高兴得唱它一段小曲哩……你不是叫我说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在?真的,这辈子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再高不过了。高兴什么哩?高兴你
妈和你们几个娃娃过这个年总算能吃一顿肉了。而且你妈也有了新行巾,你们几个娃娃也能
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
里。此刻,晴朗的夜穿是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
处传来密集的锣鼓点和丝弦声,夹杂着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
村庄正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着和平的硝
咽。此刻这一切给我的尽灵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一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
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
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
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
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
——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
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
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
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
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
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
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