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友发迹,憎他,亲友落魄,嫌他,谁似要窜出来?踩他。
难怪许多人情愿住在乡镇里。
154折现狂
自小是这一号人物:折现狂。
看到家人吃大闸蟹,立刻问:“一人吃三个,不吃,可否折现?”
听到赞美或羞辱,又想,不知可否折现。
看到偌大图书广告,好几万块钱才刊登一天,真折堕,跌脚道:早知同他们折现。
现金收数,此刻,马上,打个七折八折都可以商量,折了现,变了加币便拿到加拿大花,转了英镑可到英国用,灵活可爱,盖世才华,花容月貌,才没有这么方便。
华人通世界飘泊,五湖四海,随身带得了几许过往业绩,即使走到唐人街,被一两个老华侨认出来,“呵原来你是——”,又怎么样呢。
还是实事求是才能自保。
最好甚么都可以折现:锋头、名气、威风、排名……
人弃我取,永远要奖金。
管谁把这个框框搁在哪里,二十年来,从无异议,能够折现,马上搬到报尾巴去。
做人持一个目标,对人对己,都比较方便。
155魅 影
最心爱的车了,往下数,不如搭地车,经济方便快速。
它是一九三八年设计十二气缸七十三百西西引擎的劳斯莱斯魅影。
现拿到本市来拍卖。
局外人一直拍手说垮了垮了,然而直至今天,一旦有甚么至贵至珍的东西,还不是万水千山,劳师远征地弄到这里来找买主。
劳斯莱斯将车子命名,另有一功,照说,轿车叫魅影,真正大吉利是,他们却不理,一连串虚无飘缈的车名如银云、银影,层出不穷。
魅影车身特高,乘客简直可以走进车厢坐下,不必低头弯腰屈膝挣扎,戴着礼帽,一般舒舒服服,前后都有余地。
稍后的出品因较务实际,即时稍欠风骚。
一直以来,都逼书中女角去完成未酬之壮志,这次自下例外:你,你,你,统统在廿三岁之前设法坐到魅影去里,成为都会中传奇。
这一款车子,本身也已成为资本主义的传奇,成为崇街物质社会最渴求的道具之一,腐败得不可药救?
156洽 商
云斯顿邱吉尔说,世上唯一没有商量余地的是婴儿要求在清晨三时喂奶。
其余一切,都可洽商,看对方的诚意多大,看阁下的要求如何。
今时今日,诚意代表甚么,路人皆知。
一位男士对异性说俏皮话:“我不知道你愿意。”女方即时还招:“你从来没有问。”
时下做生意的人老问有无可能谈一谈,国共都可以对话,没有问题,不过,光是说,不管用,年复一年,仍然得个讲字,要拿点诚意出来才行。
十单生意,成就一宗,已算丰功伟绩,开头的时候,对方总是口沫横飞:一切不成问题,您老大可放心,这边必定去马。
隔那么三五个星期,往往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回音,缺乏诚意,哪有商量余地。
入行久了,难免叹声生意难做。
有时一步步讲下来,不像样了,不怒反笑:这样吧,免费,我还跑到府上来打一年杂工,可好?
难怪有经验的店主会说:挑中了才讲价,不喜欢,送给你也不要,对不对,还有,成交之前,不要批评,未必卖给你。
157同等地位
同文写:‘结交朋友,身家财富,社会地位,也许毋需相等,但商智最好相若。’
但是,在公平竞争的商业社会中,商智相若的人,身家财富,社会地位,亦一定差无几远。
所以这一堆人,自然而然会聚在一起。
以前,也曾经有人误会,一些人疏远业绩较差的旧友,乃因势利,渐渐发觉,苦衷不止一点点,观点、角度、分析能力、价值观,距离统统越来越远。且勿论谁是谁非,交通如此困难,百般迁就,都交不成朋友,不如放弃,另觅旗鼓相当之友。
结交朋友,贵乎平和、舒适、自然。
是,我们在某君微时已经认识他,但不应在听完他电话之后即时四处扬言:‘量他也不敢不打着个招呼,我还故意讽刺他两句呢,哼’,为近之则不逊现身说法。
还有,人家若音讯全无,也不必上演‘他现在还希罕认识我们吗。’
同文说的对,不必高攀,也绝无必要低就,况且,不会成功的。
158距离
同文说,遭人看低,乃是因为功力不足,使对方认为距离不大,只差一点,即可迎头赶上,是以不屑。
阅後莞尔。
这套理论同事实颇有出入。
随便举个例子:像我们这种特别歹毒,与众不同的人,甫入行,才写了三本书,就几乎没改个笔名叫赛金庸,量他也不过是一副脑袋两条手臂,均属灵长类动物,所差无几,大家一支笔,写写写,有什么不一样,有何距离可言?
一直要等写完第一百本之后,才明白了解到,一辈子无法达到人家那个境界,正如胡金铨形容黑泽明的功力:‘拿机关枪指着我,给多我一百年,都拍不出那个水准。’
既有自知之明,心情非常平和。
有时老伴问:‘这一篇算不算天马行空?’只答:‘鹿鼎记是天马行空,这叫穷过瘾。’
坐穿梭机,飞三万光年追不上。
这段抽象的距离忽近忽远,视乎个人心态智慧而定。
159瞭解
少年时,几乎每个人的烦恼都是‘没有人瞭解我’。
因不识愁滋味,觉得不被人瞭解,乃是天底下至孤苦的遭遇,于是无病也呻吟起来。
成年后,最可怕的事,变为‘太多人瞭解我’。
一听到谁谁谁振振有词,以十多年交情为基础,逐一把朋友性格上优劣在人前分析得如一笔流水帐,便不期然想:人,还是不被瞭解的好。
一被瞭解,即落下风,即使管中窥豹。只得端倪,也被当作心得传开去;这人最最惹不得,他是个食人生番,最爱削尖了头皮来钻等等……
一般人对于美言,通常要经过证实才肯相信,谗言,一钻进耳朵,即时受用不尽。
不接受瞭解,除笨有精,不知省却多少是非。
况且,要真正瞭解另一人,没有可能,同屋共处,尚且不易,一年才见三五次面的泛泛之交,更谈不上瞭解两字。
不要茂茂然自认对他人有任何瞭解,以权威姿态数尽人一生大事:‘他的事,我统统知道,连他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切戒幼稚。
160化解
最敬佩的一位老总,不但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且有大事化无、繁事化简的天赋,他这个人,大抵没有烦恼,因为太懂得化解。
举例:‘这种文字,看了真叫人生气。’
他:‘不要看好了,看来作甚?’真的,又没有奖,气,活该气。
天地万物,各有其存在价值,适者生存,看不顺眼,大可不看。
正如大作家说的,‘关我事与不关我事,都不关我事’,妙不妙。
立定主意,不管闲帐,甚至连自家书桌上的帐目都伸手推至一旁,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都是除出工作,不理其他的办事人才。
从不抱怨,亦不解释,一直不为人知担过心事,不是没有学养可以做的到的吧。
庸人自扰,世上许多烦恼根本不成立,谁在背后甚或当面说些什么,统统可以当作耳边风。
有一个例外:当个人的权益受到影响,如果还打算在位,还是得即时据理力争,切莫延迟,切勿故作大方,不可待对方自发自觉。
161药
有,你要的都有,请跟我来。
这是药剂师的应允。
肠胃不舒服,不要紧,长期失眠,有办法,精神萎靡,容易解决,正发烧可是下午一定要参加一个会议?也有适当的药丸。
一整个柜台的瓶瓶罐罐都可以帮忙,堪称本世纪最伟大发明。
有副作用?任由太阳穴剧痛数日数夜的副作用往往是令患者想跳楼呢。
精神沮丧,喉咙干涸,关节酸痛,全部可以人工调节,权且先救治一下,轮到来日,退休了空闲了,才慢慢治本。
身边成药一箱一箱,咀角长热疮,脸上起黑斑,胃炙痛,花粉热,耳水失去平衡,全部有灵丹妙方,对症下药,百病消散。
都会人有什么天然抵抗力可言,往往睡觉还得用耳塞、眼罩,宁神剂帮忙。
毛病太多,人贵自知,旅行通常只往成药之国,逛逛人家超级市场的成药部,哗,心花怒放,安全感大增,那么多新发明,连抗醉剂都七八种,这才叫文明?
162小宝君
十七岁的时候,当然是杨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取郭襄的生日会。
一位公认最文静清高的友人,当时这样对一个不自量力的异性置评:‘他以为他是杨过。’杨君的魅力去到甚么地步,可见一斑。
廿多岁,正想扬名立万,心仪乔峰,侠之大者。
后来详读宋庆龄传,噫,竟要吃这样的苦,战栗之余,又踌躇起来。
其后,因在道上挣扎,生活上不如意事又常八九,便渐渐爱上韦小宝,这一次的感情最耐久,至今未衰。
试想想,哪里去找如此良伴:乐观、爽朗、阔绰、聪明、义气,又是名福将,事事化险为夷,爱玩,又看得开,豁达的性情使他天大事都可一笑置之,对人对事,要求绝对不会偏激,你OK;我OK,大家开开心心,舒舒服服过日子。
吃过苦的人才明白吃苦一点不浪漫,谁还耐烦跟着神雕大侠满山跑,或是与契丹人分享天大悲剧。
英明尊贵宽大如康熙,也不行,伴君如伴虎,随时变脸,便是杀身之祸。
跟着小宝君混日子,才真正好玩。
163比较
唉,一直诉苦。
公务员本年度加薪百分之十五,若干撰稿人又叹五更,怨命苦,斩钉截铁曰:‘稿费绝对无可能加至百分之十五!’
用到绝对这种字眼,可见一点商榷余地都没有了,文坛真正黑暗。
于是略做工夫,看看无良的老板是否真正剥削专业作者。
每个写作人报上连载稿费很难打听得到,属私隐类,不问也罢,可是,各大出版社对他们图书定价,却完全公开。
去年卖二十五年的单行本,今年统统加至三十,一并连旧作也全部加百分之二十,不比公务员差啦。
至于为什么有人是布政司行政司,而另外一些人只是办公室助理或二级文员,受许多因素影响,直心平气和地检讨个人之才华、毅力及机缘,不可一竹篙打一船人,肯定政府工无出息,或写作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