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贴紧数码录音机;先是一阵杂乱的电流声;接着是记者和报料人的一问一答。王力可的心也霎时变成一卷录音带;将一切细枝末节悉数刻录下来;嵌入大脑沟回。
“是我!”
记者说:“嗨;等你好些天了;你总算挂来了。”
“你知道我?”
记者说:“目击证人么。”
“算吧;可……可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很害怕;你们报纸都登出来了;天天呼吁目击证人站出来;现在;我思想负担很重。”
记者说:“你现在哪里?我去找你。”
“别!我在街边的公话亭挂的;你要找我;我随时就挂断。我不想搅进这一趟浑水;我自己就够麻烦的;撇也撇不清……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想打问一下你;交警部门有没有新进展;案子有没有突破?”
记者说:“得靠你;你知道自己有义务说出来。”
“不!我没义务。”
记者说:“那你设身处地想想;死者是一个才华卓越的人;他的事业刚处在巅峰;有一个和睦家庭;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太太;还
有个可爱的女儿。可一场车祸;就叫这个家分崩离析、阴阳两隔了;痛心不?你再想想;肇事逃逸的司机一旦成了漏网之鱼;他可能还会制造祸端;造成新的惨剧。”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者说:“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思想负担?”
“别问我!”
记者说:“你似乎有难言之隐?说出来;兴许我能帮助你。或许;你也被那一场惨剧给震惊了;久久不能摆脱掉惨不忍睹的记忆;噩梦纠缠住你;所以你犹豫;你吞吞吐吐。真的;说出来就好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记者说:“说说现场。”
“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一辆肇事车;它是白……白白色的……”
线断了;猝然间红灯熄灭。王力可的眼神去询问;记者站起来;无奈地层展臂;给出答案来。王力可身子一沉;半天也提不上气。满心的希望;结果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肥皂泡;嘭地灭掉。她手心里攥出一把冷汗;湿湿地捧住双颊;眼前一黑。
不能撒疯!王力可从微薄的意识里伸出一只拳头;扼住自己。嗓子眼终于通透了;气息贯穿下来。睁眼时;她看见记者手忙脚乱地端来杯水;递在鼻尖。王力可抱歉一笑;起身想走。忽然;她转身问:“哦;原来是个女的?
“你不知道?”记者狐疑道。
“现在也不迟。”
——白色?王力可走在街上;日光迎面入怀。满目中;行驶着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白色车辆。秋天了;街树开始换上一身黄金色的衣服;站在远袭而至的风里。在这座西北偏西的城市;秋天是鲜明的一季。
桥上行人极少;日光砸下秋老虎的淫威;晒得空气发烫。王力可扶住桥栏;盯视着波光盈盈的水面;一时间天旋地转;恶心泛上来;堵在喉咙里。
今天是“五七”;按本地风俗;该是一个忌日。王力可撕开塑料纸;取出一束鲜花来。花很素;除了百合和康乃馨;她还特意买了一盆兰花;深紫色;两瓣硬币大小的花瓣呈蝴蝶状;在日光下振翅欲飞。河水黏稠浑浊;裹挟着沉浮的泥沙浩荡而下;仿佛一卷丝绸。
王力可闭了闭眼;一股难以诉说的哀痛攫住她。她下意识地撕下花瓣;抛在桥下;那些鲜亮的花瓣被吞没了。倏忽间;它们和浑浊的泥水混在一起;像从未绽放过;也从未穿过一身艳丽的花衣;来过这个世间。风很大;松手的一瞬;凌乱的花瓣便如脱兔般;先行跳出去;被一只无形之手托送;斜进了广大的虚空里。她念叨着他的名字;感觉他的骨灰还停留在水的深处;一直静候着她和鲜花。为什么不?他还有一个娇妻;青春尚在;健康丰腴:他还有一双父母和一个幼女;现在却像断线的风筝;杳无音讯。他现在化成了一捧冷灰;藏进水里。波光潋滟中;他的面孔渐远渐逝。
王力可扶住桥栏;觉得自己渐渐成了一壁断崖;在游移;在垮塌。
一个多月前;她从华林山火葬场取出他的骨灰;在同事和亲朋的搀扶下;租了一艘驳船;驶进河心。驳船抛下锚;王力可蹲在船尾;打开一捧红绸缎裹住的骨灰;掺上花瓣;一撮一撮地丢进水里。那天午后;落过一次阵雨;层峦叠峰的云块;犹如肮脏的棉花悬在河面上。一滴滴雨掉在红绸缎里;溅起骨灰中的烟尘。当时;王力可的手心里有一种发腻的感觉;跟生石灰没什么两样。
手轻了;抛到最后;王力可闭了眼;举起那盆兰花;掷进河里。
她没听见预期中的那一声轰鸣。几乎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眼睛睁开;澎湃的日光雪崩一般射进眼底;身体内一眨眼就黑了。现在;王力可本能地讨厌日光;讨厌一切和白色相似的东西。她含着一丝隐秘的愿望;对黑夜情有独钟。
王力可想跪下;跪在秋夜时分的街角上。
李 佛
一回家;李佛觉出了异样。
肖依坐在沙发上;支起下巴发愣。李佛故意咳嗽几声;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抽脚时;他才发现鞋窝里少了样东西。不用问;那双绣满陕北剪纸图案的鞋垫丢了;一定是李小果下的手。鞋垫是肖依从陕北出差带回来的;没打招呼;径自衬在了李佛鞋窝里。冷战持续了很久;肖依的举动;被李佛认为是一种妥协和投降。
果然;李佛开了灯;瞅见沙发上搁着整齐的睡衣和一些小零碎;立马明白肖依虚席以待;正等着自己入彀。李佛打开电视;李咏正和一帮人斗智斗勇。肖依抬抬身说:“吃过了?”李佛的陶醉感布满全身;连打几声饱嗝;作了回答。肖依挪一挪;腾出半截沙发来;目光里含满期待。肖依又问:“最近公司里都顺吗?看你;忙瘦了。”李佛却不搭理;搬把藤椅;坐在一侧。肖依的脸顿时冷了冷;忽地站起来;伸手够着博古架上的东西。李佛斜觑一下;更觉出肖依请君入瓮的用心来。她穿一件几近透明的底裤;裤腰刚抵在肚脐眼下;臀部像绽开的石榴瓣;弯出一线勾人的弧度;故意做出往上挣的样子;露出半截肌肤来;给李佛看。李佛含混几眼;拿足了劲;心气高傲地跟着李咏的问题猜来猜去。却大大出乎李佛的意料;肖依取了几样东西;回身奔来;一屁股跨坐在李佛腿上;一脸灿烂。
李佛扭了扭;肖依却像个训练有素的驯马师;双腿一夹;靠紧;骑得飒爽起来。李佛被箍住;肖依的头顶住他的额;双臂挂在他脖颈里。李佛脸红脖子粗地说:“干什么?”肖依痴痴地盯视他;撒娇说:“我们和解吧!”
李佛怔怔:“假和平;还是真投降?”
“不么!”肖依的嘴递上来;吻着说;“李佛;我受够了你不理我的日子。”
既然对方先矮下来;举了白旗喊话;李佛便打算柿芋拣软的捏。他拿腔捏调;忸怩一阵;肖依却骑得更紧。她吻他的耳朵;湿湿地说:“李佛;我想明白了;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就现在。”李佛来不及支应一句;肖依便熟门熟路地剥下他的衬衣;解了皮带;将睡衣套上去。李佛挣扎着:“怎么;秋后算账呀?”
肖依捏住他鼻子;嗔怪说:“真的;我们不理不睬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算什么?其实生命真好;活着真好;我们得抓紧活才是。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就现在;叫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李佛不清楚肖依被何方高人卤水点了睛;但她的话却很受用。终于;李佛像个老地主点起灯笼样;肌肉也开始颤抖开来。
“别动!”
肖依猛地挡住李佛的手;躲了躲;李佛的手却仍像一小股地主武装袭扰而来。肖依抬身;举起李佛胳膊;将一只温度计塞进他腋窝下;叫他夹紧。李佛蹙住眉头;知道肖依的老一套又来了;体内的冲动霎时被一只冰凉的温度计给破坏殆尽。不等李佛开口;肖依又捏起一块酒精棉球;对着李佛的脖颈擦过来。
对了;李佛想起来;半年多的冷战就是从这一套把戏开始的。从初夜算起;肖依就把类似的柔情蜜意都分解为尸体解剖课;把上床当成了上手术台;按部就班。
“妈的;你职业病啊?”李佛吼上一声;肖依却不怒不恼;堆笑说:“急什么?我是医生;我知道怎样才能科学受精和育儿。乖;别动;听我的。”李佛拗不过;觉得一粒粒酒精棉球在身上擦过;像消防龙头一样;浇熄了自己。
李佛嗔怒说:“妈的;你这是和我上床呢;还是专门配种呢?”肖依擦得很仔细;用掉了一小瓶酒精棉球;李佛眼睛都红了。肖依却眉开眼笑;全然无视李佛的恼怒;查了几眼温度计;大惊小怪地说:“嘿;你体温有点偏高;给你再擦擦酒精;能降温的。”
李佛牙缝里说:“神经。”
“再等等;就是最佳体温喽。”
他叼上支烟;示威样地喷云吐雾起来。肖依肃立一旁;无计可施地皱着眉。李佛将腿支在茶几上;有心无意地盯着屏幕上的李咏;没来由地恶从胆边生。肖依根本不顾及李佛心情;她矮下身;敲他的膝盖说:“李佛;我们来玩一个脑筋急转弯怎么样?”李佛鼻子哼上一声;肖依迅速给出了问题:“你和禽兽搏斗;会有几种结果?”
肖依边敲边提示他几句;往答案上靠。李佛摊开身体;浑身的脂肪挤在藤椅里;一股百无聊赖的沮丧沿着腿部蔓延至全身;先前的得意已荡然无存。李佛不想理睬她的絮叨;索性闭上眼;紧锁眉头。
肖依停住手;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李佛挤出一线目光;瞧见她扒光了薄似蝉翼的底裤;拧着腰说:“李佛;你仔细思考一下;我得去再冲一下。等你俩小时了;又孵出了一身汗;怪脏的。”李佛塑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他的脑子里跳出了李小果。
臭狗屎;老掉牙的段子么。李佛记得这个愚蠢的答案;还留在手机里。他边摸手机;边忆起了三种答案来——
一、你赢了;你比禽兽还禽兽;
二、你打了个子手;你和禽兽没什么两样;
三、你输了;你连禽兽都不如。
李佛明白自己喜欢李小果的缘由。在李小果身上;李佛找见了一种激情——那是一种黑暗的激情;好像一堆暗火;稍稍一吹动;火势即刻能燃烧起来;呈蔓延之势;将自己烧个七零八落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和肖依度完蜜月不久;他就碰上了李小果;并和她迅速开了房间。但直到前不久;他才从李小果身上挖掘出了这一堆黑暗的激情;并乐此不疲;喝了砒霜一般。
与肖依不同;李小果的暗火里藏着一副伶牙俐齿;一嗅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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