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标记的女人哦。”
李小果赶忙截断:“……那;可姐;以后你怎么打算的?”
“哼!”王力可很不屑地说;“还能打算什么呀?心碎了;像进了一趟铰肉机;早被剁成一摊肉泥了。我现在就是那个乡下的秋菊;满脑子就想着寻出目击证人来;讨个公道的说法;叫我以后没噩梦;能稍微轻松一些
罢。”
后来的事;像一节惊险的插曲。李小果潦草擦完;跑进囡囡的房间;二话不说;就钻进被窝里;假寐起来。她生怕王力可洗完后;会吆喝自己睡在卧室的那张大床上;跟她同榻共眠。想想都可怕。她闭上眼;故意打呼噜;沉沉不堪的样子。浑身像一团丢进水中的乱麻;松懈开来。
越是如此;脑子里越像上了发条;走得中规中矩。李小果瞅一眼墙上卡通造型的表;指针如一把剪刀;插进意识中;喀嚓喀嚓地铰个不停;一寸寸地蚀净了昏沉的睡意。李小果烙着饼;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倒在家里的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大睡一场。就在这当口;李小果蹙蹙鼻子;嗅见一股不明不白的酒精来。
她踢开门;瞧见王力可坐在马桶上;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捏着一只美工刀。刀刃吐着舌;伸出一寸来;明晃晃地亮闪。她的腕子上滴着血。血流得不凶;但糊满了手腕;犹如一串红玛瑙样的手链。王力可喝一口酒;又在伤口上浇几滴;嘴角上露出恶毒的快感来。李小果吓呆了;扑腾蹲在地上;掐住王力可的手腕;又一把夺过酒瓶来;扔进垃圾桶。李小果张了嘴;责难的话始终说不出;一个劲地翻检她的伤口;擦干血;才发现一道薄薄的口子。一颗提悬的心;忽地落进了胸腔里。
犹是如此;李小果仍心有余悸;揽住她的腕子;巴兮兮地望着她。王力可本是平静的;一边自残自虐;一边借酒浇愁。但现在被李小果识破了;溢满眼眶的泪哗地淌下来;盈满脸颊。王力可丢下美工刀;抚住李小果的头。
“果子;我把那么好的生活丢了;再也找不见了。”
李小果陪着落泪;劝慰说:要哭就哭吧;哭上一鼻子;心里的憋屈和哀伤也能减轻一些;能振作起来。车祸发生后;王力可基本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课堂上游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出错;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当面拿她取笑。在校园里;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可现在;她尽量躲避人;出出进进都贴着墙根走;像自己犯了错;成了罪人。老师们见王力可如此;也都尽可能地不去搭理她;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勾起她的伤心和不快。半月前;校领导找王力可个别谈话;想以组织的名义;替受害者家属去有关部;门交涉;结果换来了王力可的一次晕厥;事情眼睁睁作罢。眼下;偌大的校园里;也唯有李小果这个没心没肺、嘴上无遮拦的人敢和王力可叫板争吵。谁都清楚;她们先前就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么。
“真的;我把那么好的爱人;都给丢掉了。”
李小果掐她拍她;想叫她醒过来。谁知;王力可哭上一阵;猛地一抬袖子;揩净脸;哈哈哈地笑起来。李小果被笑得毛骨悚然;错觉顿生。王力可笑够了;一片湿润地盯着。
“可姐;别干蠢事了。”
王力可遽然停下;怔怔地说:“果子;我干蠢事了吗?我把那么好的生活;那么好的爱人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心里难过;放了自己的血;才能平静一点。要不然;我会爆炸的;我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听了王力可的滔滔辩辞;李小果暗中汗颜。原先;自己刚才误解王力可了。她不是那号吹灯拔蜡、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女人;她对这个破碎了的家庭仍留有依恋;对死掉的爱还充满感情;对已成一捧冷灰和余烬的丈夫依然顾盼连连。
想到这;李小果也低下头去;伏在王力可膝上;竟失声哭起来。
……现在;李佛也推开门;倚住门框;愣愣地瞅着李小果的裸体;一脸坏笑。坏到尽头上;一只手伸过去;李小果哦地一叫;舀起半盆水;泼湿了李佛。李佛惊叫一声;掉头出了门。她阖上眼;静静泡着。柔软的水像母体那样;包围了她;脑子里却乱云顿生;幻象莫辨。她摸过来一把牙刷;倏忽间;想象牙刷柄是一把锋锐的刀子;在自己的腕子上横切一刀。浴室里很静;波澜不惊。李小果被“切”的手腕垂在浴盆外。意识中;闪着寒光的锋刃割开了皮肤;像一匹锦绣的丝绸;啵的一声。被悄然撕裂开。她觉得血渗了出来;先是一星半点;而后越聚越多;渐渐变成了一条蠕动的红蚯蚓;顺着皮肤跑;滑溜溜的。迷蒙中;疲倦叫她错觉丛生。她渐渐虚脱;没过几分钟;李小果居然熟睡在了浴盆里。熬了整整一夜;她困得和一根木头没两样。
她往下沉;觉得自己是一只散开的线团;找不见头绪。
后来;还是李佛将她抱到了床上。李小果蜷卧着;像纸箱里的小狗样;黑烟似的乱发遮住脸。何苦哪!李佛想;又不是你个人的事;何必陪着别人跪上一夜;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现在;居然还上了报纸头版;成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简直可笑!
一直睡到了下午;李小果被李小佛的饥叫声吵醒;翻身而起。李佛早就准备了几份外卖;净是川菜馆里的大路货;宫爆肉丁、水煮鱼和干煸菜心。一闻见油腥;李小果顿时没了胃口。她给李小佛喂完牛奶;倚在床背上;斜觑着棕熊样的李佛。
空气凝固;李小果愣怔着;李佛也没心思再去献媚。寒流裹挟着风;吹得玻璃窗哐啷哐啷响。恍惚间;还以为有陌生人来敲门。忽然;李小果踢开被子;叉开腿;两腿像双子桥样地弓起。李小果招招手;对着一脸茫然的李佛说:“想不想?”
李佛恰到好处地点点头。
李小果双目紧闭;双腿楼紧李佛的腰;耳朵里灌满了玻璃窗哐啷哐啷的拍打声。她觉得那种拍打;与自己身体里的律动是同一个节奏。李小果睁眼;细语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李佛边动作;边潦草地应答。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好不好?”
李佛骤然停下;汗津津地喘息着;与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那样:“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么;你哪里又不对劲了?什么最后一次;你想跟我掰呀?”
“真的;这是最后一次。”
李佛被激怒了;抓起枕头;砸在李小果头上;双手一压;捂住李小果。捂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过分了;便跳下床;飞起一脚;踢远了李小佛的窝。李小佛嗷嗷几声;对眼前的是非不闻不问;继续蜷曲起来。
“李佛;我们之间没爱情;从开始就不存在。我们只是碰巧在一起玩了一段时间;现在该结束掉了。”
李佛火了;唾星飞溅:“刚才在做什么?什么叫他妈爱;告诉我!”
一碰上粗口;李小果就无计可施。她环住胸;靠了一会儿;又支住下巴;心里不停地措辞。去街上跪了那么久;夜深人静、街广人稀时;虽说还支起牌子跪着;但她脑子里无数次地思考过跟李佛的关系。她跪着;夜色使然;将她的身心分裂开;一半扔进现实;一半揣着憧憬。她常常将自己当成了王力可;一点一滴地体味着他们阴阳两隔的爱意;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背着王力可;她一手支牌子;一手偷偷地揩眼泪;心却像一扇磨盘那般沉重。现在好了;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来了。
“你该得到像王力可那样的爱人;我不是;肖依也不是。”
“怎么?”李佛跳起脚来;挑衅地盯着李小果;“你咒我;想叫我像那个死鬼一样;被你们装腔作势地惦记;假惺惺地怀念;天天跪在街上;给别人免费表演;受人的冷眼;遭
人的讥笑么?”
“嘁!”李小果冷笑;套上衣服;整理头发说;“不是你说的那样子。我现在想通了;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我想——像王力可那样去爱一个人;哪怕去死。”
李佛哑然;给自己当胸一拳。
王力可
喜悦像一枚钉子;钉住了王力可。
既然无法脱身;就只能静静享用。这么一想;王力可便轻松许多;压在肩上的阴霾和愁苦;此刻烟消云散。冥冥中;她觉得离最后的真相近了;多日的下跪企求;眼看就要有了结果。甚至不是喜悦;简直算得上幸福。幸福他老人家像一位客人;有备而来;敲了门。中午;《晨报》的记者挂来电话;对王力可说;那位目击证人又挤出半截牙膏来;提供了新线索——肇事逃逸的车辆是一辆白色丰田威驰;但她仍有顾虑;始终不肯说出车牌号码。在记者的一再说服下;她答应再考虑考虑;云云。记者蛮有把握地说;看来;目击证人近两天会现身的;答案近在咫尺;
这就够了!王力可这样告诉自己。
她花上大半天工夫;将家里擦洗一新;心情像深秋的日光;高远、深邃、一目了然。其间;她还给远在陕西的公婆挂电话;问了安;也和囡囡唠叨了半小时。囡囡已经学会了拼音字母;但始终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王力可教了十多次;总算纠正过来了。
怪了;李小果说好半小时后赶来的;到现在竟也不照面。王力可寻思;她一准又和那个叫李佛的已婚男人起了腻。也好;王力可想。李小果这次动了情;但烦心的是——李佛迟迟离不了;为此;李小果还在自己跟前哭过好几回鼻子哪。
午饭后;门被频繁地推开;王力可一次次迎上去;笑脸相待。来的人都是左邻右舍;大多是丈夫生前的同事们;手里不是拎着水果和盒装牛奶;就是举着一束束素色鲜花。他们都读过了报纸;见了那一幅巨大的相片;这才知道王力可这位未亡人夜夜去街上下跪;倔强地追寻真相。每个人都感动至极;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表示声援。有时;他们会坐下说话;笑声沸然;话题一般围绕着囡囡;尽量避开那一场惨祸。他们从王力可的表情上读出了坚忍和固执;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原先自己身边就住着一位电影里的秋菊。
送客时;王力可的手被攥在每个人的手心里;像接过了一团团炭火;很多意思都包含进去。王力可想;其实;他们不是邻居;他们是幸福他老人家的化身;一次次屈尊进来;为安慰自己的。
“我这样子;能说是泼妇么?”
一想;王力可就扑哧笑起。她站在镜子前;一问再问:“嗨;我怎么会是泼妇?什么时候;我竟然成了个泼妇呀?”
她想起那个气急败坏的电话。稍一思想;就笃信开口谩骂的那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