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们三人毫无芥蒂,金岳霖仍旧跟他们毗邻而居,相互间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静的金岳霖仲裁。金岳霖此后终生未娶,一直到八十多岁去世。
有记者采访暮年金岳霖,这样记述金岳霖翻阅林徽因诗集的情景:“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作诗她没作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大概后来诗没作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页,忽然高喊起来:“哎呀,八月的忧愁!”我吃了一惊,怀疑那高八度的惊叹声,竟是从那衰弱的躯体里发出的。只听他接着念下去:“哎呀,‘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过了头……’”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诗读下去。末了,他扬起头,欣慰地说:“她终于写成了,她终于写成了!”
只因为仰慕林徽因,自始至终都以最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感情。金岳霖用最经典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护卫了林徽因一生。
林徽因去世多年后,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举座感叹唏嘘。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是金岳霖致意林徽因的挽联。也是所有男人对女人的一种理想吧。人们说:老金最懂她。这是不是他们理想中的女子就是如此呢?
而一个顶级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不因她的婚姻,不因她的逝世而中断,迟暮之年还能把她几十年前写一首诗的情形记得如此清晰,把她当初写的某句话记得如此牢固,在金岳霖心里,想必这个女子就是女神。
而在所有的男人中,最难能可贵的当属梁思成。做林徽因这样如此优秀的女人的丈夫,我们可以想见梁思成的压力。事实上,梁思成也确实是有压力的。在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曾跟林沫说过,作为徽因的丈夫,确实有点累。
梁思成说到这个话题,是因为林沫问他关于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生不娶的故事。
据林沫说,梁思成笑了笑说:“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
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
梁思成这样评价过林徽因之后,诙谐地说:“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作为夫君的梁思成,在与林徽因一起携手人生的日子里,一直是以这样欣赏和包容的爱,给了林徽因实现自我的家庭土壤,使林徽因能够率性地发展和自我创造,可以恣意地幸福。
据《林徽因传》的作者张清平介绍,当年梁思成是因为林徽因喜欢建筑学而学建筑的。建筑学在他们之间,是共同的事业,也是情感沟通的基础。
关肇邺《忆梁先生对我的教诲》回忆说:“在先生那朴素而高雅的书房里,经常可以听到他们对学术上不同观点的争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都有很充足精深的论据。我在旁静听,极受教益。也常有某一雕饰在敦煌某窟或云岗某窟、某一诗句出于何人之作等的争论而评比记忆力,等到查出正确结论,都一笑而罢。这些都使我感到多么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家庭生活中的文化情趣。”
没有梁思成的理解,就没有在多个领域取得成功的职业女性林徽因。而没有梁思成的呵护和体贴,诗意地栖居的林徽因自然就不会恣意幸福着,美丽邂逅人生的各种惊喜。
梁思成的这种人格和品格,就是在今天,又有多少男人能够真正做到?或者说,又有多少女子能有林徽因的幸运?
中国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传统文化已经把女人社会化成男权社会的点缀品。置身男性社会而又同时获得男性群体的喜爱、尊重和欣赏,则更是高难度的尝试。对此,美貌、气质或者妩媚温婉的外表,智慧、坚强的性格特征,甚或再高些,能够懂得用类似力学原理的方法把握男人,也不过是女人有了些进入男性主流群体的本钱而已。倘若要获得这个群体的由衷接受并倾心相护,就需要一种涵养、一种学识、一些草长莺飞般的成长或更新。这是实力。长时期与男性世界相处并合作,这是获得男性尊重并愿意与之合作的根本。
而所谓有实力才有尊严。想要有尊严必须具有实力。
如林徽因,自然是女人们都想如林徽因的。不过很多女人没有这个资格罢了。
而我说林徽因是幸运的,还因为她生前身后抑或一直到今天,都沐浴在男人的爱里,这样的爱给她提供了很多次改变和发展自己的机会,她也成功地利用了这些机会丰富和提升了自己。
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所给予林徽因的爱,都差不多皆是人间难觅。
事实上,也正是他们对林徽因的爱情,使林徽因变得完美而理想化,渐次具有精神文化象征的抽象。
爱情其实是人类最复杂的精神领域和精神现象,能满足所有人的精神向往。多少年来,人类生生不息地追求它,为追求它而不管不顾处于癫痴的案例俯拾即是。
然而它又总是扑朔迷离,来无影,去无踪。现在,人类连DNA图谱都解读了,就是无法把握它。
爱情,它没有规律可循。
林徽因所经历的爱情是如此可歌可泣。人们沉湎其中,触摸到的一切很自然就带了各自纷纭而隐秘的一些元素,就触动了心里的一些东西,于是就很希望能有林徽因这样的红颜知己。有了这样的期望,人们便只想着或者只愿意看到林徽因的完美。
这就是林徽因在今天被理想化、抽象化的心理动因。
但同时,我更想说的是:林徽因的幸运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相对林徽因,她碰到的每一个偶然的个体差不多都对她有利无弊或者少弊。这些偶然相加并通过她的自觉领悟、吸收以及岁月的打磨,就像石头变成了玉,使她在各个角色上确实达到了很多女人只选一点奋斗一生也只有仰视的高度。
分析林徽因一生的经历,可以找出这种必然性的几点关键元素:一是在她的一生中,她的周围皆是成熟而优秀的男人,她的朋友多是这样的异性朋友,她一直置身在男性世界,并因为性别的差异,她得以在他们的热情与沉默中感怀其中蕴蓄的丰富与智慧,冲动和缺憾,在追寻这人性的繁华与寥落,红尘的璨美与无情中,林徽因由此得到了很多次改变和修正自己的机会。二是她的性格因素和天生潜质。她始终把理想基于现实的人生态度,使她在重大的人生选择上表现出极强的选择和把握能力,比如她对婚姻、对职业等等事情的理智选择,降低了她的人生经营成本。她既没有像丁玲、张爱玲、萧红那样以写作为生存手段而痛苦和不确定,也没有如陆小曼为追求爱情而受困于爱情。而把个性置入共性,使得她很容易寻找到可以和她结盟、可以给她支持帮助的社会生存伴侣,并获得推动人生的力量。其实细想一下,她的美丽也并不是倾国倾城,她能完成倾国倾城的女子做不到的事,还是因为她的性格和自内而发的魅力。正是这样的品质使她有着过人之处。
她恬静的气质和从容的神情令人心旷神怡。她的诗意张扬使她活力迸发。她的亲和力和感染力让人难以拒绝。他周围的人很容易被她感染,也很容易受到她的影响。她也因此很容易把握主动,获得调控和周旋的空间。
第三点,也是林徽因人生中的神来之笔,就是她的组合优势。
她与男性群体同行,但她的性别元素和性别符号却极其典型。通俗一点说,她是一个女人味很浓的女人:唯美、悲悯、有情趣、有味道,等等。另外一个组合优势则是她既是建筑学家又是诗人。她是会写诗的建筑学家,研究建筑学的诗人。
她在建筑领域不及梁思成,在文学领域不及徐志摩,但这两个领域在她身上的组合作用,发掘了她的潜质,开发了她的知识系统以及这个系统中不同学科的碰撞和互为补偿,从而拓展了她的思维视野。她因为跨专业而与众不同,因而在本专业的领域里不再平凡。
对以上种种,我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所看见的每一个林徽因的瞬间我都能记住,但这种记住却远在光年之外。
时光的尘埃抖落,长长的街灯下身后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漂流。
我于是想起林徽因在青年时代的一次经历:1924年四、五月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访问,当时徐志摩、林徽因所在的“新月社”成员用英语赶排了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林徽因饰演公主齐德拉。演出结束后,泰戈尔走上舞台慈爱地拥着林徽因的肩膀赞美道:“马尼浦王的女儿,你的美丽和智慧不是借来的。是爱神早已给你的馈赠,不只是让你拥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随你终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辉。”
世间曾有过这么一个女子,我们能够在这里记住她、怀念她,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幸福。
在写这些字时,我无意而读到沈从文某篇小说里的一段话:“我的感觉是: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做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皆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皆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我看着这段话呆了呆,而后想:从通俗意义上来理解寄托,大概就是人们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