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欠别人东西?”欧阳孜因笑容不减。
叶倾澜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住了,微张嘴唇,傻傻地望向她。
欧阳孜因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欠着吧。”她拿起小勺,搅动杯中的咖啡,“如此一来,你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们——大概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吧。”
叶倾澜再也料不到身为母亲的欧阳孜因说话竟然这么直接,不由地感到两颊微微发烫,她掩饰性地掉头看向窗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中国的女孩子都这么害羞吗?有男孩子喜欢,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欧阳孜因调侃她。
“欧阳小姐,您和我们中国的大多数母亲很不一样,我……”叶倾澜两道秀气的长眉打了结,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她虽说也了解一些,但面对欧阳孜因,她不晓得该怎样表达。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把你臭骂一顿,然后警告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一针见血。
叶倾澜只好报以尴尬的苦笑——换做别的母亲,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刚满二十岁的两个儿子,同时和一个年长许多的女子纠缠不清?
“跟你说实话吧,第一时间我确实有这么想过。”欧阳孜因也不隐瞒她,“不过呢,见到你本人,和你交谈后的十分钟之内,我改变了主意——想知道为什么吗?”
在叶倾澜愣神的一瞬,欧阳孜因顽皮地高挑起秀眉眨动睫毛,眼角眉梢满是狡黠。叶倾澜一阵莫名凌乱——遗传真是玄妙的东西,眼前这张肖似欧阳涵的美丽脸庞,神韵却和秦季捉弄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欧阳孜因拂开垂到额间的金发,转瞬又恢复了端庄优雅的模样,自问自答地说:“他们兄弟俩从小到大过得顺风顺水,几乎想要什么有什么,我忽然想看看,如果他们遭遇挫折会怎样?”
见叶倾澜错愕地望向自己,欧阳孜因再次露出迷人的微笑:“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总担心他摔倒,恨不得扶着他走。可这样不行,不摔倒几次怎么学会走路呢?”垂落长长的眼睫,她停顿一下,继续说,“所以,当我弄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之后,直觉告诉我,你或许就是老天给他们兄弟设下的一次试炼,一道考题。坦白讲,我还真有点期待呢。”
试炼?考题?
惊诧不已的叶倾澜张开嘴又闭合,反复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怎样的人?”她抓住欧阳孜因言语中隐藏的关键句。
“非常聪明,也非常谨慎,你很爱惜自己,害怕受伤,轻易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欧阳孜因笑起来,十足的笃定,“自然也轻易不会接受没把握的人。”
叶倾澜愣住了,就在前几天原容与也给过她类似的评语,甚至比欧阳孜因更直接,更不留情面。
“如我所料,你让他们尝到了碰壁的滋味。可是,他们没有退缩也没有放弃。”欧阳孜因姣美的脸庞上流露出身为母亲的自豪,“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叶倾澜哑口无言——秦季和欧阳有这样一位“独特”的母亲,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糟呢?不过,她唯一确定的是,遇到欧阳孜因却的的确确是她叶倾澜的幸运。
就在她内心感叹之际,欧阳孜因突然问到了一个叶倾澜压根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的人。
“你见过秦怀瑾了吧?”
叶倾澜先是呆了一秒,然后诚实地点头。欧阳孜因神色不变,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印象如何?”
叶倾澜为难地咬了咬嘴唇:“……秦先生很严肃,让人很有压力。”
欧阳孜因放下杯子,玫瑰色双唇间溢出轻烟般虚渺的一声叹息。“从前的他……并不是这样的。”欧阳孜因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惋惜。
叶倾澜不敢插话。
“离婚后,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把秦怀瑾当成禁忌,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其实他们不明白,对于这段婚姻……我并不后悔。”
说到“不后悔”三个字时,欧阳孜因刻意加重了语气。
“我三岁学习钢琴,到了十几岁我就自以为达到了很高的水准,甚至沾沾自喜,却始终得不到老师的认可。他说技巧虽然十分娴熟,但我的琴声中缺少了某种东西。他说听我弹琴,就像看一幅精美的画卷,只能观赏,却无法走入画中。”
欧阳孜因自嘲地摇头笑了,“我那时年少气盛,根本接受不了老师的评语,一怒之下就放弃钢琴,转入社会学系。就这样我认识了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秦怀瑾。”
“我还记得那天我去图书馆借书,刚刚走进大门,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因为没看清,一头撞在了玻璃门上。图书馆的玻璃门擦得特别干净,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玻璃呢,一个月前我自己刚撞过一回,印象特别深。没想到,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在学校的辩论赛上又见到了他,他是社会学系的辩手之一,我没想到一个外国留学生英文说得那么好,代表我们社会学系赢得了冠军……”
忆起往事,欧阳孜因的脸上流露出怀念和想往,“是我主动追求他的……一开始,整整三个月他都没理我……”
叶倾澜听得入神。美貌绝伦的美国少女邂逅了来自古老东方的英俊青年,两种文化的激烈碰撞,他们的爱情一定轰轰烈烈吧?只可惜,结局……
“我父母爷爷坚决反对,我谁的话也不听,干脆搬了出去,私自和怀瑾结了婚,直到怀孕才告知家里。如果不是家人信教,恐怕非逼我堕胎不可。好不容易等到父母被迫接受了事实,我和怀瑾却开始闹矛盾。”
相爱容易相处难,叶倾澜心中暗自苦笑,自己和邵京都没有走到最后,更何况文化和思想差异那么大的两个人?
“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再吵,周而复始。在两个孩子六岁那年我们终于决定离婚,他返回了中国。离婚后我重新捡起钢琴,音乐成了我当时的止痛药。”欧阳孜因微微一笑,脸上有些许的伤感,但阴霾已经散去,“想不到,我很快获得很多前辈的肯定,老师也说我的琴声终于有了生命。”
故事讲到这里,叶倾澜开始领悟到欧阳孜因想表达的东西。家境富裕无忧无虑的少女,就如白纸一张阅历全无,钢琴技巧再高超也不能真正打动人心。而当她狠狠地爱过,伤过,痛过,经过岁月的洗礼之后,她的琴声也终于拥有了丰满的灵魂。这就是古人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欧阳孜因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侧头朝她微微而笑:“人生很奇妙吧?并非只有成功才能从中获益,有时候失败和挫折反而教会你更多的东西。”
也许是眼前的画面太美,也许是欧阳孜因的睿智豁达令她折服,有些埋在心底的话便挣脱理智的束缚,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我曾经十分信任自己的判断力,自以为分得清对错,能预见风险,懂得规避。可现在我却动摇迷惘了……”叶倾澜皱眉,“我开始问自己,我真的对了吗?”
她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很难用言语描绘,欧阳孜因却听懂了。
“就像站在一个路口,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宽阔平直的大路,另一条是羊肠小径。你觉得小径多半是弯路错路,甚至死路,肯定应该选择大路。但心里有个声音却在说,也许只有冒险选择小径,才有机会看到最美的风景,是这样吗?”欧阳孜因微笑着问她。
据说绝美的风景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冒点险就没机会看到,人生……会不会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啊,也许我太贪心了。”叶倾澜微微叹息,侧转脸,她将目光飘向窗外,一架蓝白色的大型客机正徐徐降落在跑道上。
淡金色的阳光将那双明秀的黑眸映衬得晶莹剔透,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眼底却藏着抹不去的倦怠和惆怅。
欧阳孜因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禁心生怜惜。
都说年少轻狂,年轻人做事往往凭着一股子冲劲,想做就做了。等到学会理性思考,往往人生已经过去一半。叶倾澜的问题在于她太过聪明,年纪轻轻便看透这人世百态。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太透彻,反而失去了悬念和乐趣。
“既然已经心动,为何不索性试试看呢?”欧阳孜因蔼声相劝,“即便最后证明那确实是弯路错路,但路上的风景那么美,你也许会发现,为了这样的美景走一段弯路也是值得的。拿我的例子来说,我和怀瑾的婚姻最终失败了,但我从不后悔和他相识相爱一场,为了曾经的美好,我认为值得。甚至可以说,没有那一段弯路就没有今天的我。”
“可是……”
欧阳孜因打断她:“别可是了。我问你,你认为人类能够实现永生吗?”
叶倾澜被对方的跳跃性思维弄懵了:“也许……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那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见叶倾澜仍然摇头,欧阳孜因灿然一笑:“既然如此,人生不过百年,青春更短,你还犹豫什么?听说过那句话吗,‘在生命的最后,人往往后悔最多的不是自己做过的事,而是自己没做的事’。如果因为害怕走错路就停在原地,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的。”
叶倾澜凝望着对面那双明净如天空的蓝眸,心跳忽然加速——欧阳孜因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难道她在鼓励自己……不会吧?
于是她也笑着调侃道:“欧阳小姐,您难道不担心,一旦我选择了‘大冒险’,又会和您的公子扯不清?”
经过这一番深谈,叶倾澜和欧阳孜因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单纯是个长辈,倒更像是一个年长的朋友。叶倾澜心里这么想,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
欧阳孜因坦然回视她:“完全不担心。我倒是很好奇,叶小姐究竟会选择我的哪一位‘公子’呢?呵呵,可以透露一下吗?”
“如果我偏不选择呢?”叶倾澜开玩笑。
“那就是两个都要啰?”欧阳孜因一点也不生气,“没问题呀。”
叶倾澜以为自己听错了。欧阳孜因笑眯眯地瞅着她:“只要你们自己觉得开心,我为什么要有意见?”
“可是……”叶倾澜又‘可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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