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不是真实的她?抑或,这其实只是她为了自我保护,打造出来的坚硬外壳?
叶倾澜见他翻动影集的手突然停顿,半晌也没翻一页,不禁有点奇怪,“怎么了?”
原容与犹豫片刻,吁一口气,故意用玩笑的口气打趣道:“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有个双胞胎姐妹呀?她看起来倒比你可爱多了。”话说出了口,他又不禁忐忑起来,担心自己戳到她的痛处。
她闻言一时怔住了,旋即反应过来,内心也生出感慨。缓缓抬起头,正视原容与隐含探询的目光,叶倾澜也刻意用轻松的语调回答他:“就是我本人啊,这都看不出来?眼神忒不济啦。”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弯下腰,凑近照片仔细研究,又抬头看看她,对比之下长叹一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果然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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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不久原容与就开始闹肚子,情况不算严重,好在叶倾澜随身带了止泻药。折腾一番之后,母女俩安排他到朝南的小房间安歇。因为眼下只有这两间卧室收拾过可以住人,叶倾澜只能和母亲共用一个房间。
乡下晚上娱乐少,镇上的住家大都早早歇息了,周遭寂寥无声。叶倾澜和母亲并排躺在床上,闲聊了几句,便各自侧向一边,静默下来。
黑暗中不能视物,叶倾澜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母亲之间空出的大段距离。母亲的呼吸声很轻微,但叶倾澜知道她并没有入睡——装睡只为掩饰母女间无话可说的窘境。
叶倾澜有时也痛恨自己的个性,许多话,在她心底来来回回翻滚了几十遍,却始终无法真正说出口。母亲叶亭也一样,很不幸,她们都属于不善于表达感情的那类人。
她能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愧疚,也知道母亲后悔将自己交给外公外婆照顾,然而,那五年的时光,在母女之间隔出了一道沟壑,谁也不能轻易迈过。
母亲想对女儿说:我对不起你;女儿想对母亲说:我早已不怪你。
可惜,谁也说不出口。
算起来,这是八岁以后,叶倾澜第一次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
八岁,是她二十七年人生的分水岭,也是她绕不过去的一道伤疤……
假如不是原容与一语道破,她几乎已经忘记八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甚至看照片的时候,她也同样疑惑,相片里那个,眼睛里似乎满载着全世界的快乐和幸福的小女孩,真的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叶倾澜只记得八岁以前她淘气贪玩,就像所有精力充沛的孩子那样一刻也停不下来。在父母的宠爱下性格也十分霸道,甚至曾经因为和男生打架,老师跑到家里告状。她学东西很快,但功课从不用心,成绩总徘徊在97,98,很少有满分。即使被老师批评,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直到那一天……来临……
父亲拎着行李夺门而出,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忘了做饭,而八岁的她,躲在被窝里咬着手指瑟瑟发抖,心里一遍一遍地后悔——如果她平常乖一点,表现好一点,也许爸爸就不会离开……
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做一个不让大人嫌弃的好孩子乖孩子。被外公外婆带回澜水镇的叶倾澜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她不再整天淘气玩耍,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大多数时间呆在房间里看书。她学会了下围棋,因为外公总抱怨找不到陪他下棋的人。她学会了踩在小板凳上做饭,因为外婆下雨天会腰酸背痛。
叶倾澜闭着眼睛想,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她再也无法容忍试卷上的一时大意,她开始得到一个又一个100分,一次又一次的第一名——她在同学崇拜嫉妒的眼光中获得满足。每次登上领奖台的时候她都在想,总有一天,她要让父亲看到她风光的模样。
久而久之,曾经的那个让父母和老师又爱又恼的小女孩,已经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遗忘在久远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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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容与推开窗,让清润凉爽的晚风充斥整个房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老槐树遒劲有力的枝干,密密匝匝的树叶在月光下闪着银色微光。他迎着风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树下专心读书的画面。
这是倾澜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她用过的梳妆台,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一想到这,他嘴角上翘的弧度就不断扩大。
不可否认,叶倾澜对原容与而言,就像电影阿凡达里的奇异新世界,处处是危险,也时时有惊喜。他无法抗拒那致命的吸引力,只能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邵京离开之后,她不仅没有接纳他,反而态度坚决地远离他,这让原容与既难过又百思不得其解。到倾澜外公外婆的墓地祭拜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决定,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在预想之外。
澜水镇……似乎就是通向她内心世界的那道桥梁……
原容与觉得自己就像在未知世界里艰难探索的游戏玩家,四处碰壁完全找不到出路,绝望之际,却突然发现了一张新地图。
明明日思夜想渴望至极,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反而有点不敢相信。仿若站在一扇久叩不开的大门前方,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大门豁然洞开,千万道光束向他射来。
这扇门……究竟通向何方?究竟能不能到达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无从知道。然而,不管门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艰难和风险,他也要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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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夜晚没有路灯,周遭浓黑一片,在适应了都市的喧闹之后,叶倾澜反而有些不习惯这里的静谧了。仰躺在床上,久久无法成眠,她想去看看原容与的情况,又不愿惊动母亲。
她也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何如此反常,居然像个人来疯的小孩子似的,一心只想拿出自己心爱的食物和他分享,竟忘了他的肠胃向来脆弱,最忌讳吃得又多又杂。
每个人心中通常都有一两样食物具有特殊的意义。譬如原容与特别青睐八宝粥,而她,则对咸肉粥情有独钟。
叶倾澜的思绪再度飘回八岁那年的冬天。父亲离家之后,外公外婆赶到E城,发现女儿叶亭精神状况很差,不得已将她们母女一同带回澜水镇。叶倾澜记得那是十二月底,还有几天就要迎来新的一年。
外婆把她安顿在小房间里,轻声细语哄她入睡。她其实根本睡不着,只好紧紧合上眼皮闭住呼吸。外婆以为她睡着了,便离开了。
老房子密封性差,寒风从细小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光线又昏暗,在八岁的叶倾澜眼里,外婆家又冷又阴森,跟她家根本不能比,她好希望姆妈马上带她回E城。
小倾澜竖起耳朵倾听大人们的动静。房门外隐约传来外公严厉的训话声,中间还夹杂着抽泣哽咽的声音——那是姆妈在哭……自从爸爸走了,哭泣,似乎成了姆妈唯一做的事情。
倾澜烦恼地用被子紧紧蒙住头脸,把哭声屏蔽在外。然后她听到被窝里有奇怪的“格格”,“格格”的声音,好半天她才找到声音的来源,原来是自己的上下排牙齿在打架——
因为冷,彻骨的冷。
叶倾澜常听北方人带着无限神往的表情说,江南好,江南美,江南的山是绿的,江南的水是甜的,江南连冬天的风都轻轻软软的,哪像北方刮的都是“烧刀子”。她总是忍不住反驳,那是他们从未亲身领略过江南冬天的威力。
北方的冷像物理攻击,很强大也很直接;南方的冷却像法术攻击,一开始你可能还不知晓厉害,时间一长,你会发现屋内屋外寒气无处不在,直渗入每道骨头缝里。
小倾澜蜷缩在厚重的棉被里,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可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屋内温度实在低,还是因为恐惧——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听鬼故事都能笑出声的小女孩,终于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爸爸不要她了,姆妈也把她抛在一边,她忽然想到一个新学会的词——“惶惶如丧家之犬”……
正当她又冷又饿,自怜自艾,身心极度难受之际,房门“吱嘎”一声轻轻推开了。一缕香气,食物的香气,飘逸进来,并迅速弥散了整个房间。
小倾澜呆住了,沁出眼角的泪珠滴落到一半兀然停住,被松软的棉被吸收掉了。
一双手轻柔地掀开被褥,露出些微红涨的小脸,她听到外婆那慈蔼的声音:“睡不着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小倾澜磨磨唧唧坐了起来,外婆帮她穿上外套,重新编好辫子,用热毛巾细细拭净她的脸和手。
见小外孙女一双眼睛不断瞟向桌子上的大碗,外婆脸上的笑容霎时加深,她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嘱咐她:“这叫咸肉骨头粥,小澜吃过吗?可好吃了!外婆就做了这么一碗,小澜你一个人躲房间里吃,千万别叫你外公看见,他会跟你抢哦。”
虽然倾澜当时只有八岁,但也看得出外婆是在哄她。外婆又给她刚才睡的床多铺了一层褥垫,然后关上门走开了。
小倾澜坐在梳妆台前,望着碗里的粥,眼睛被热气一蒸,又差点掉泪珠子。舀一勺含进嘴里,舌尖被烫得猛然后缩,但很快地,她彻底怔住了……
原来,书上形容的“鲜到恨不能连舌头也一道吞下去”,并不是胡乱吹牛皮。
小倾澜将满满一大碗粥吃了个底朝天,发了一身薄汗。她感觉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人间,毛孔舒张开来,手脚重新生出力气,周遭的一切似乎也不那么阴森可憎了。
就这样,她低落到谷底的心被一碗热粥拯救了,此后的好些年,她总是坚定不移地向小伙伴们推荐,世间第一美食——咸肉骨头粥。
长大以后叶倾澜才明白,不是当年那碗粥真就无以伦比的美味,让她恋眷不已的,其实是外婆给予她的温暖和爱。
外婆属于典型的传统中国女性,会做很美味的菜,会绣很精致的花。她一辈子没出外工作过,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