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连忙跟着双林到了书房外头。
双林又告诉他,五爷正在书房里写对子,幸好没发现,你若进去,反倒露了痕迹出来,管事太监只得装着撵猫儿,凑过去匆匆看了一眼,果然见那明晃晃的大玻璃上竟真的裂了一道纹。
他吓坏了,连忙央求双林,让他趁王爷到前面应酬客人的时候,赶紧把裂纹的玻璃替换下来。
双林为难了,说是那么大块玻璃,还得先拨了窗棂子上的小木棍,十分的不好换。若让王爷碰上了,要挨一顿好板子哩。
经不住那公公左一个右一个地作揖求他,他还是勉强答应了。
在随管事太监到库房里拿玻璃的时候,他提起了用钱的事,那公公也无可奈何,只得给了他一吊钱,作好作歹,又绕了二百钱,双林回去,得意扬扬地揭下了头发丝儿,将一吊二百钱给了赵大爷,请了个天晓得哪儿的“大夫”看了病。
事后,他还和芙蓉玩笑,说她的头发贵重,一根就值一吊二百文,若是满头乌发绞下来卖了,能造金屋。
芙蓉跺脚道:“原来你揪我根头发去干这事,往后我才不理你呢。”
转念又一想,原为赵大爷弄钱治病,其实并非就是坏事,因问他:“为何不把你自己的头发用呢?”
双林调皮地一笑:“我的太黑并且也粗,反不象,也就不值钱呗。”
气得芙蓉打他,道:“猪鬃似的,是不值钱。”
打那以后,双林认为自己是极有主意并且有本事的人了。
现在,小芙蓉不哭了,她提起壶,不理双林,也不去茶房,独自一人向隔院儿双林母亲的住处走去。
双林茫然地望着芙蓉的背影,发了发一会儿愣,直到她消失在雨帘夜幕中,这才挠了挠脑袋,往马厩而来。
既然芙蓉去照料妈妈,他放下心,可以暂且不去了,就去找赵大爷听个故事。
双林进了后花园,顺着廊子往东走。外面的雨点儿打得树叶子“劈劈啪啪”响,园中幽静极了,只有落入积水中的雨点儿冒起无数的泡沫,双林转过一个小坡,隔着荷塘岸边的湖石假山,隐约看见树木的那边一栋房子亮着烛光:“咦,什么人在那积翠堂里住?”
他知道这所房子要是无人住的,只有王爷来园中乘凉时,常在那里饮酒品茶,画画儿写字,到晚上便锁了。
如今为何有灯呢,别是闹鬼了吧?
他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可转念一想,既然有灯火,便不会有鬼的。
于是,他怀着好奇心,决定前去看个究竟。
往积翠堂去,只有青石子小路,没有廊子遮雨,他出去紧跑几步,过了小木桥,闪进树林里,借着密匝的树叶遮雨,潜身向积翠堂摸去。
积翠堂的四周用酸枣树干枝围着,形成一个小院,双林轻轻拉开紫扉,脚步尽量轻放,免得溅出积水声。
来到窗下,他舔破一和窗纸,从小窟窿往里窥视。
这一看,他顿时把张小脸儿差羞得通红,原来,里面炕上面对面坐着两个极俊美的小丫环,在螺甸小炕桌上下围棋,她们身上用薄衾围着,上身穿得极俏,蝉翼似的湖纱小内衣,掩不住春怀,雪白的颈子和膀臂无所顾忌地袒露着。
双林不由纳闷儿,这不是桂舅爷的侍女吗?为何不在前边东跨院儿歇息,反在这儿熬夜呢?
忽听西边有脚步进踩沙土声,知道有人从房后转过来了,不由一惊,慌忙蜷缩在山墙出头和窗台相接的旮旯里,幸尔未被发现。
后面转过来的两个进屋去了,虽然他们的说话声竭力压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但双林仍从他们尖细的嗓音上,断出这是两上公公。
他壮着胆子站起来,复从小窟窿往里看:果然是两个太监。他们已脱下斗蓬,坐到炕沿上,只见其中的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上下的太监搂住了丫环,和她调笑起来。
“崔公公,你怎么这么讨厌,躲一边子去。我这个劫总找不着大块儿,看样子打不下去了,你还来捣乱。”
丫环轻佻地笑着,推了公公一把。
她那纤长的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枚黑棋子,一双杏眼盯着棋盘,思考招数。
双林在窗外不由感到好笑:“今儿个我算看见了,原来公公们是这样的把戏。”
不由轻轻呸了口唾沫。
第三十三章
在清代,无论是皇宫里,还是王府里的太监们,大都有姘头,做假夫妻,叫作“菜户”,这大概是沿习明代的陋称吧。
若是宫里头得势的权宦,甚至还有好几房呢,他们要女人,除了讲排场,比如饮酒品茶时让她们伺候,以致弹琴唱曲儿什么的以外,在房事上,也不光是纸上谈兵,亦有手上的活儿,极残酷的。
凡是做了太监的女人,大抵日子并不比做妓女好过多少,身上常常是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动辄便横遭一顿毒打,其景况是极惨的。
双林奇怪:“这几个奴才色胆包天了?竟敢背着醇王爷、桂舅爷在王府里闹这鬼事,岂不找死?”
正想着,忽从西间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呻吟。
“咦,敢情灭着灯的屋里,当真有鬼吗?”
他轻轻爬到西间窗下,侧耳细听,只听里面有很熟的女人低声说话:“桂老爷,明儿个我得回去了。”
接着便听见男人的淫笑声:“干嘛那么怕他?”
“他那个大醋坛子,这一夜不定怎么折腾呢,明儿再住一晚上,他还不疯了?回去非把我撕碎了不成。”
“他敢,借他几个胆子!”
桂祥淫笑着。
“阿哥儿做三朝的那天,我再来,啊?”
女人又说,几乎是哀求。
“你就在这儿住着,甭怕!有我挡着呢。”
双林浑身上下顿起鸡皮疙瘩,他感到自己的处境之险,撞破老爷的私事,倘被发觉,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容多想,他连滚带爬,复从原路往回跑,过小桥时,脚一滑,几乎栽下河去。
跑出园来,他的心还不住通通地跳,猛一看四下,才发觉已进了赵大爷住的大杂院,马厩也在这里。
双林绕过院中停放的轿子、轿车和平板车,来到赵大爷的小屋前,拉门进去。
一股烟酒混杂的热气迎面扑来,使人顿感温暖,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个炉子烧得很旺,火光映在黄泥抹的墙上,显得十分黑暗。
“是小林子么?”
炕上有个人翻了一个身,咳嗽着问。
“是我,赵大爷。”
双林抹着脸上的水,答应一声,在炕沿前拿个小凳子坐下。
双林知道,赵老贵夜里一向不睡觉,得起来几次,给马添料。因道:“大爷,呆会儿我去吧。”
“甭介,我这还不能睡呢。”
赵老贵坐起来,把破褂子披上,道:“刚才在福兴居酒铺里碰上了伍爷,呆会儿,我得给他备马去,顺手就添了。”
提起伍云起,双林想起了方才的事,因把桂祥和伍夫人在花园积翠堂里奸宿的事儿跟赵老贵悄声说了。
赵老贵吓得忙嘱咐他:“小林子,这事儿到我这儿算一站,就咱爷儿俩知道结了,千万千万不可再与旁人讲,若传到老爷们耳里,仔细追查下来,你小命还要不要了?”
双林连忙点头。
他虽是小小年纪,但不同一般百姓家的孩子,在王府里长大,懂事早,即使赵大爷不嘱咐这些话,他也深知这层利害的。
赵老贵又问双林大半夜为何还不睡?
双林说,王爷还在书房里看书,不曾歇息,他是不敢去睡的,这溜出来,是沏茶的名义。
赵老贵自然明白醇王爷守夜的缘故,也不必多问。
爷儿俩正聊着,忽听外面踩水声,赵老贵便道:“你呆着,我去伺候伍爷。”
说完,披上草编的蓑衣,拉门出去了。
双林站在屋里,从门缝儿往外看,只见赵老贵把马备好,从厩里牵出来,伍云起披着斗蓬翻身上去,又俯身向赵老贵嘱咐几句什么,然后策马而去,他不由默默地道:“伍爷平日多好的个人,为何偏娶了这么个夫人呢?”
赵老贵又往糟里添了草料,进屋来,解下蓑衣,冷得搓手,从炕沿下旮旯里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口,暖和暖和。
双林伸手要葫芦,赵老贵笑了笑,拍一拍他的脑袋:“别叫你娘知道,回头又该说我惯你喝酒了。”
“不会的。”
双林满不在乎地说着,喝了一大口,辣得直流眼泪,忙不迭地摸黑找了块咸菜疙瘩,咬着解酒。
“赶紧回去吧,小林子。”
赵老贵接过酒葫芦,催他回九思堂去,免得耽搁时间长了,王爷责骂他。又嘱咐:“这两天格外小心伺候,王爷要是得了个哥儿,自会赏你的。”
双林懂事地点点头,抓起破草帽戴上,冒雨往人院里来。
回到茶房,水已开了,张太监又打回瓢,问双林说:“你娘好吗!”
双林掠着脸上的雨水,随口答道:“还好,我给她老人家加了床被子。”
过了一会儿,水又沸上来,张公公便将双林带来的茶具重新涮了一遍,放了龙井茶叶,沏好了,说道:“小张子,虎跑水用完了。王爷若问,就说是用玉泉水沏的,明儿个就进几坛子那虎跑的水来。”
双林答应一声,端起茶具正要往外走,忽然芙蓉提着水壶进来,小脸儿沉沉的,连眼皮也不朝他一抬,双林犹豫了一下,便又放下地茶具,帮她灌满了开水,提着走出茶房来。
芙蓉也不说话,端起茶具跟着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走来。
双林先不回王爷的书房,提着水壶,直接给芙蓉送到嫡福晋的寝房槐荫斋外头,交给她,然后接过自己的茶具,芙蓉一言不发,提着水壶掀起帘儿进堂屋去了。
双林挠挠脑袋,苦笑笑,自己端着茶具往王爷的书房而来。
他走到醇郡王的九思堂,先进堂屋,一声不响地掀起竹帘儿,进了主人书房中。
此时,醇郡王正危襟端坐在一张紫檀木条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书。
他时而抬起头来,望着窗上的纱幔,沉思着。
双林将茶盘里的茶碗碟拿出来摆在书案上,位置恰好在王爷抬肘碰不着,伸手便可取到的地方,又把茶碗上的盖儿取下,将紫砂泥壶里的茶水不出响声地斟在碗儿里,复将盖儿盖上,然后将壶放回盘中一起端走,转身放在高脚几上。
他的个子总共比这紫檀木大书案高不多,但是所有这些,他都做得那么灵巧和熟练,以至全神贯注地望着窗纱发愣的醇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