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手风琴。玛丽娅心满意足地嫁给了她,她相信他会给她创造美好的生活。果然他们结婚后,伊万不用别人帮助自己动手盖了一座使她满意的房屋。一个早晨她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腹内跳动的时候,她拉下头巾,兴奋地按在胸口,她看到了这个家庭充满了她想往的美好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煤矿崩塌,伊万遇难了。玛丽娅好像感到在她的头上打一个弧形的闪电,她被击倒了,她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顿时觉得这宽敞的房屋失去了光明,屋内的每件家具都勾起她亲切和痛苦的回忆:
一天的工作使她太累啦。裸露的胳膊被太阳晒得痒酥酥的,这个时候伊万常常会把自己抱起来在他的周围旋转一周,于是全身的疲劳神奇般地消失了。他下工回来站在井边汲上一桶冷水,从头顶泼下来使劲地打着呼噜洗净煤屑,英俊的面容出现在她的面前,好像对她说:“你看吧,我会使你幸福的。”每当这个时候,玛丽娅总是用爱恋的目光看着他,从那时候起她的身体变得丰满了,更讨人喜欢了。如果那一天他们的工作不太累,当地平线上还笼罩着紫灰色雾霭的时候,伊万常常挎上手风琴演奏一曲,于是召引邻居的姑娘、小伙子们爬在篱笆上欢笑着,他们的头发上落满了向日葵的花粉,玛丽娅这时真正感到无垠的幸福,因为别人都用深深羡慕的目光看着她……
她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她抚摸着丈夫喜爱的手风琴,回忆着他们也曾有过的幸福时刻。这时她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疼痛,下垂的感觉一阵比一阵难以忍受,她全身渗出了汗水,浑身没有了力气……一个生命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她不用别人帮助自己,咬着牙清除浊物,痛苦而爱怜地吸收着一双小眼睛里放出来的温暖的微弱的目光,她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支撑,她意识到她已经变成母亲了,一种神圣的意识使她从深深的痛苦中走出来。
她开始到面包房工作,常常是这样,当她满头大汗地跑回家看到儿子在床上滚动着,嘶哑地哭叫着,尿布裹在身上,她心痛地流着泪揭起衣服露出香瓜一样乳房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她把对丈夫的思念和爱倾注在幼小的生命上。慢慢地她看到孩子蹒跚地走路,被风吹得在地上翻滚,她看见儿子象影子围在她身边转悠,她看见孩子背着书包到学校去,她仿佛看见从云缝泄下来的光辉把他面前照得一片光明。孩子中学毕业到工厂去上工,有一天她把丈夫的衣服翻出来,孩子穿上显得大一些,压抑多年的痛苦象泉水流出来,痛苦一阵,她就感觉到轻松许多,她衰老了,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但是她有了生活信心。
但是她渐渐发现儿子的行为很神秘,常常到工人住宅区,她时常要留门到深夜。有一天她发现儿子的书中有一张姑娘的照片。姑娘真是漂亮,一张微笑动人的面孔,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带着羞涩和讨人欢喜的神情,姑娘的背景是山岗和树林,在山岗上滚动的风抖动着她的连衣裙,好象鼓起她美好的想往,要把她带向遥远的地方。姑娘的身体结实、匀称,看得出她是工人家庭的女儿。
啊!想不到儿子有了女朋友,她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一股热情长久地冲击着母亲的心,对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这些年她呕出了多少心血,应该得到这样甜蜜的果实,难道不是为了儿子才使她活下来吗!她久久地看着照片,一次又一次把照片贴在脸上,最后小心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好象怕惊动他们似的,她忽然觉得这座被烟火燎得漆黑的房子充满了光明。一个休息的日子里,她没有儿子帮助,用白粉把房子刷得白光光的。
但是不久,在一次工人罢工中儿子被捕了。法官说:她的儿子参加了反对沙皇的革命活动。这种事儿子没有对她说过,但是她比别人理解儿子的心,他是为工人做事的。一个受尽苦难的人更同情受苦的人。只是因为玛丽娅烤得一手好面包,别人才肯雇佣她,她们母子俩才勉强的吃上饱饭。她看见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工人的坟墓上长满了茂盛的蒿草,看见了寡妇忧郁哭号的脸,看见了赤着脚在污水中奔跑的工人儿子……这一次她病倒了很长时间,几天里她失去了十几年才能耗尽的活力,美好的一切在她的眼前消失了。但这一次,她很快站起来,要活下去,她相信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存在会给儿子带来勇气和力量,当母亲的要咽下这杯满满的苦水……
在她的面前出现了这么多的中国工人,命运把她和他们联系起来。从映到窗外的惨淡的灯光中,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唉!可怜的工人们多么难熬的冬夜啊!”她在餐厅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听见谢尔盖喊拿面包,她才匆匆走进去,极力使自己的慌乱和愤愤的心情平定下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餐厅。
第三章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人们费力地推开门,旋风雪把门埋上大了大半截。一个身体肥胖的俄国人用木棍敲打板房把人们都喊到外面。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加上手式,人们完全可以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他肥胖的身体上套着一件像雪一样洁白的羔皮大衣,只要一转头整个身体也得转过来。只有高高的颧骨保留着往日威风的残痕,刺眼的目光在深深的眼眶里闪烁着。他站在一堆园木上以主人的身份讲话了,像老太婆一样磨着干燥失去血色的嘴唇,讲话的时候两绺向上翘着的淡黄色胡子也活跃起来。
“天气很冷,不久你们会得到冬装。吃过早饭你们要到伐木场去,到那里你们会明白怎样伐木。”他转过脸,一阵冷风呛得他剧烈咳嗽几声,又继续说下去。“你们来到这里首先应该明白怎样守纪律,要出力气干活,不能偷懒,每顿饭是不会白给你吃的。前线在打仗,到处都需要木头。”他讲了一阵看下面工人是否在听他讲话。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张铅灰色、表情阴沉的脸。人们站在深雪地,风掀动他们单薄的衣服,牙齿咯咯直响。阿列克夫想到中国人也许在咒骂他,那么让他们在心中咒骂吧,反正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讲话的俄国人名字叫阿列克夫。正当他的朋友风迷于北极探险的时候,他却开始了东方的探险,把足迹留在中国北部的土地上。他以惊讶的目光看着中国富饶的沃土,以冷淡的目光看着那里的居民,人们仍以古老的家族纽带联系着生活的各个方面,矮小漆黑的房屋,一张张蒙着灰色失去活力的面孔,夏日太阳晒着农夫弯曲赤黑的脊背,冬日头戴狗皮帽子,脚穿欤B,贫穷愚昧。到处漫延着疾病,军队甚至使用原始的武器,中国政府软弱到一堵墙可以推倒的地步。但是他们却占有得天独厚的天然财富,他确信在战争里中国人要输掉的。他又在哈尔滨居住了两年,都市的生活和农村的生活差别又是那么大,他好象在荒原上找到金矿,于是他的心血滚动着,冲撞着,他的活动充满了鼓动人心的想往。许多去北极探险的人把自己的身躯永远留在冰天雪地里,可是他却平安地回来。他认为他的东方之行是一生事业中的高峰,他带着宏伟的设想,带着不可言状的热情一连几次上书沙皇,提出远征中国的建议,但他只被提升为林业管理机械的官员。
“你们应该明白,事情是这样清清楚楚地摆在你们的面前,在你们自己的国度里,没有活儿干,没有饭吃,说的明确些,是俄国在拯救你们……”
阿列克夫明白,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情绪很容易激动的俄国工人——这些工人曾经使他大伤脑筋,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些愚昧的庄稼佬。他要从精神和意志上慑服他们,使他们能在寒冷中工作下去,砍伐更多的木头,于是他极力用伪善的口气讲话,避开锋利和凶狠的字眼。
直到站在雪地里的中国人冷得颤抖起来,才让他们回到板房里。
生活渗透着汗水和痛苦。
天气经常是阴沉沉的,好象阿列克夫那张冷酷的脸。沉甸甸的云片好象张张木筏,顺流漂过,云片低得几乎可以被树梢划破。华工穿着破破烂烂、皱皱巴巴军人穿过的衣服和靴子,在森林中的小路上移动,积雪早已被他们踏平。每逢阴天,林子里愈发显得阴森迷茫,压抑着人们忧愁的思绪。多年的枯树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积着厚厚的雪,显示着弯弯曲曲的身形。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凄凉、冷漠,看不到外来人,无形的凄苦向华工们袭来。他们肩扛着斧头、锯,一个跟着一个向前移动。
这里的树真够高的,一棵棵象巨人一样的树被伐倒了,带着清脆的巨响,带着一缕烟似的雪雾向它们的同类砸去。
华工们跪着或者坐在雪地里锯啊、锯啊!粗糙得象树皮一样的手在抖动,衣服沾满了带有松节油味的锯末,额角上渗出了颗颗的汗珠,他们默默地忍受着磨难,想到自己也许象砍倒的树一样躺在那里,尸骨被抛在荒郊。
然而在这些偶然聚合起来的人们的心里,却慢慢地滋长着故土的温情,他们之间愤怒的声音在渐渐地减少,因为每个人都看明白了,只要离开人群就会在一夜间冻死。
八个人抬着一根粗圆木。每个人腰上紧紧地扎着宽布带,木杠深深地压在肩上,每个人的腿都在颤抖着,脑门聚起深深的皱纹,随着吭锵的号子声,树木稳稳地随着步子一窜一窜地移动。
“哈腰就挂钩!”山东大汉用响亮的嗓子喊着。
“嘿!”人们猫下腰闷声闷气地附合着。
“撑起腰来!”
“嘿嘿!”人们呼应着,随着山东大汉猛然高吭的号子声,同时挺起身子,一刹间好象血涌上来,脸涨得通红。
“稳住架啊。”
“嘿。”
“往前走啊。”
“嘿。”
“想亲人啊!”
“嘿。”
“望穿眼啊!”
“嘿嘿!”
山东大汉的号子,触动着工人们痛苦的心绪。这种心绪随时都能活跃起来,人们沮丧地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