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架啊。”
“嘿。”
“往前走啊。”
“嘿。”
“想亲人啊!”
“嘿。”
“望穿眼啊!”
“嘿嘿!”
山东大汉的号子,触动着工人们痛苦的心绪。这种心绪随时都能活跃起来,人们沮丧地应和着。放下木头,人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涨红的脸在渐渐消退,脸上好象飘过一片阴影。
桑来朝正在举斧头砍树杈,看见山东大汉他们又转回来,他把斧头朝树杆上狠劲地劈下去,于是斧头牢牢地立在那里。他紧紧腰带,走过去接过山东大汉的杠子说:“来,山东大汉我替你抬一杠,披好衣服,别受凉。”
他们来到一段树杆前,搭好铁钩,准备好。
……
“路难行啊!”
“嘿。”
“共患难呐!”
“嘿嘿!”
林中的空地燃起了几堆火,累得疲惫不堪的人们围坐在火堆边。火烤干了头上的汗水,也灼烧着他们的心。抬头望不尽的树木,人们的视线被截断了。走不完的路,没有一个陌生的行人,只有狼经营光顾这里。浓烟慢慢地向上伸展,脱离树木的包围才向东飘去,把人们思乡的心也带走了。
火熔化了雪,露出了腐叶和泥土。火堆上吊着铁锅,水冒着汽,发出咝咝的响声。
姜永男从火堆里拨出两个小甜菜根,送到小牛的面前。说:“小牛,给你。”
“姜大哥,还是你吃吧。”小牛诧异地看着姜永男那充满友情的目光。往日里姜永男一张公鸭嘴常常跟别人吵架,人们总是不愿意和他纠缠,让他一点,小牛没有伸出手去拿。
“小牛兄弟,叫你吃你不吃。”姜永男抓起甜菜头,塞到小牛的手里。烫得小牛马上缩回手,一咧嘴。
“告诉你吧,我趁俄国人不在伙房拿来的。”
桑来朝在火堆边站起来,他想到那边看看王文江,这个人身体单薄,刚才吐了几口鲜血,一定是累坏了。今天早晨,几个人抬很粗的一段木头,有两次别人都挺腰站起来,可是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第三次他扶着棍站起来,从旁边看他痛苦地像鸭子一样伸着脖子,扶着木棍的手哆嗦着。人们担心他被压倒,可是他硬是支撑着把木头抬到地方,他坐在雪地上,觉得眼前一黑,胸部一阵强烈的抽搐,感到心里灼烧的利害,好象一个巨大的物体压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吐几口鲜血。
桑来朝跨过伐倒的树,向那边走去。
阿列克夫每天要到伐木区转一转。不时用手杖敲打着空洞的树杆。他站在貯木场看见一天天多起来的木头,从现在起他被轻松和响快的感情支配着。他好象乘坐在一架雪撬上,烈马拉着狂奔,在远处的雪原上闪烁晶莹带着微蓝的银光。他在贮木场转了一周,然后回到温暖的房间里,脱下皮大衣,坐在罩着白色餐布的桌边。佣人玛丽娅给他斟上满满一杯红葡萄酒,他细细地品味着。毫无疑问使用华工是对的,给他们粗劣的食物,一点点不实惠的工钱又算得什么呢!他完全相信自己的管理能力。不过他不能忘记生活在他头脑中刻下的那一刀。
有三十几个乌克兰的工人,由于饥饿和仇恨他们集体要离开这里,阿列克夫带着几个人拦住他们。其中有一个乌黑的脸,像羊毛一样卷曲的黄头发,衣服破烂,浑身散发出热烘烘臭味的工人说:“喂,让我们过象牲畜一样的日子,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滚开,不然我就用斧子砍下你的脑袋!”说着举起发亮的斧子。
阿列克夫吓得瘫痪在地上,现在他觉得中国人不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情。
第四章
第四章
马的草料房前面躺着两条狗。一条白色的母狗侧躺着,暴露出两排奶头,这条狗狡猾和凶狠,常常不动声色地在后面咬人。它们看见阿列克夫的身后跟进一个陌生的人,警觉地抬起头,不过随着阿列克夫的鼻子哼一声,摆动一下尾巴乖乖地躺下。
天真冷啊!阿列克夫两撇向上卷起的口髭挂上了白霜,他到处比划着示意金浩要做的事,然后带着两个人到伐木场去了。
金浩用扫帚把院子里的雪清除到外面去,然后把马厩里的几匹马牵出来,马好象欺负这个陌生人似的,扭动着腰,尥着蹶子,使劲地拉动缰绳,金浩把马栓在木桩上,清除马厩里的粪便。这些事干完了,他就开始劈烧材,先用锯把木头截成一段一段的,最后把木头立起来,举起斧头劈下去,裂开的木头向周围飞去,金浩一直这样干着,汗水顺着脸滴落下来。
女佣人玛丽娅涮洗完餐具,往壁炉中添些木头,就站在窗前看着这个中国人干活。金浩穿着一件满是油渍的军上衣,好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发,热乎乎的脸流着汗水,腰里扎着绳子,带着年轻人明朗的神情。看到这个人使玛丽娅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是这个年龄,他在流放地服着什么样的苦役!忍受着什么样的折磨!这个中国孩子一定是因为冷的原因所以不停地劈木头。他的妈妈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一切呢!中国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一定是在家里无法活下去,可是这里又能活下去吗?
她用披巾擦擦眼角,走到外面去。金浩抱起木柈,抬起头看见一个俄国老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风吹动她黑色的衣裙在腿上转动,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似乎失去了活力的风韵,但是眼睛里流露善良和蔼的目光。在木场里俄国人都用冷漠鄙视的目光看待中国人,一刹间金浩感觉到这个俄国老女人和阿列克夫不是同样的人。
玛丽娅示意金浩把木柈搬进厨房。金浩把木柈送进去,半敞开门的壁炉烧得正旺,一股热气扑到脸上,屋里充满了他从未的闻过的食品的香味。金浩放下木柈想出去,玛丽娅拦住他示意他坐下。金浩手里攥着汗渍渍的帽子,俄国女人打开厨柜,一盘雪白的面包片和一盘带着肉丝的卷心菜汤,金浩用惊讶的目光盯着这个老女人。他喝完了一盘汤,她又盛一盘汤放到他的面前,由于语言的障碍,阻止了他们的谈话,她默默地做着一切,并且用舒心的目光看着他。
金浩怀着感激和不安的心理吃完饭提着水桶走出去。玛丽娅走到窗前,热气在玻璃上变成一颗颗水珠,象泪珠一样滚下去。她抹了一下玻璃上的水珠,清清楚楚地看着中国年轻人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雪丘的后面。怜悯的心情又引起她对儿子的思念,使她的思绪陷入痛苦的混乱中,许多做母亲的都以这样的好心肠看待年轻人。
在几块岩石的下面流出一股泉水,好象地下面有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排出了血液。几块岩头好象一个巨人的嘴巴,呼出团团的雾气。泉眼的周围结着灰色的坚冰,被砸开的冰洞里水翻着花,水中含着棕红色的细砂。
金浩看着滚动的水花,心里涌起许多回忆。“唉!什么时候再能喝到鸭绿江的水啊!”
金浩的家住在鸭绿江岸上。一年四季他闻着从江面上刮过来清凉潮湿的空气。夏日的早晨他常常站在菜园里看见江面上挂着轻纱一样的雾霭,对岸的山、树林、村落呈现朦胧的轮廓。太阳慢慢升起来,远处的江面上好象燃烧起来。寒冷的日子里,江岸结了冰,可是江心不容易封冻,水流得那么湍急。这景象年复一年地伴随着他,被常年累月的苦难压迫着的人,谁有那份闲心留意这些呢,可现在家乡的一切忽然出现在金浩的面前。
金浩是东北的鸭绿江水泡大的。夏日里他和屯里放猪的孩子整天泡在水里,练得一身好水性,宽宽的江面他可以游上几个来回。有时他和爸爸拿着网借条船在江里捕鱼,一网打上几十斤活蹦乱跳的鱼。一年江里发大水,他家的土房子被水冲倒了,大水退后,他爸爸硬是原地盖起新的房子,全家人舍不得离开鸭绿江边那块好地方,后来那一带发生了战争,爸爸带着全家人才离开那里,从此全家人再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在泉水边坐了好半天,才汲了两桶水,躬着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用绳子扎着的破军衣紧紧地裹住腰身,显得全身都在用力担着两个大木桶。
板房里工人们用一个油桶做了一个大火炉,不断地往里投木头,把工棚烧得暖烘烘的,劳累一天的人们吃完晚饭,昏昏沉沉地睡了。炉里的木头烧完了,板房很快冷下来。
桑来朝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靠着金浩。他想起来往火炉里投几块木头,可是躺在身边的金浩先起来了,他往火炉里投几块木头,急忙钻进被窝。
“桑大哥,你还没睡啊?”金浩问。
“这板房四面透风。炉火一熄就冻得人直发抖。”
“我心里有事,想和你说说。”金浩拉紧了被角,头探过来。
“你说吧!”
“我想学学俄国话,你说能学会吗?”
“金浩你想得对劲,我也这样想过,不懂俄国话,俄国人当着我们的面呱啦呱啦翻着什么,我们干瞪眼听不懂,这样会吃亏的,你学吧,学会了再教教大伙。”
金浩点点头,缩进被窝里。经桑来朝这一拔动,他的心里好象亮了。他觉得应该跟那个老女人学。她真好!
※ ※ ※
谢尔盖穿着黑色的光皮上衣,高筒的白色毡靴,水獭的帽子歪戴头上。由于连日无事可做,所以他经常喝酒,几天的功夫眼窝中出现了青色,失眠使得脸色苍白,无意中眼睛里充满了残酷的神情。
他看到那些衣服破烂的中国人很难想象他们忍受乌拉尔的寒冷,只要一停下来,他们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个人抬着木头步履艰难地在深雪中挣扎,寒冷的空气把他们的号子声压迫那么低、那么沉闷,一张张灰朦朦的脸,唇髭上挂满了白霜,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
谢尔盖似乎不明白这些中国人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生存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人正是一个骗子,把他们从东方引诱到这恶劣的环境中,让他们以血和汗创造财富。
谢尔盖来到一垛木头前。姜永男和王文江正在那里干活。王文江比姜永男矮一点,干瘦的脸,带着一顶破狗皮帽子,帽檐挂在前面,脖子上结着手巾。谢尔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念头,肥厚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