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来朝甩动鞭子,马蹄溅着泥水,车身吱嘎吱嘎扭动着,于是车辙里的污水泛起泡沫,散发出臭味。邻街几家板房的窗户打开了,女人们用饥饿的目光看着这辆装着面粉的马车。
战争把人们压迫得好苦啊!这里的居民怎么会知道华工是吃甜菜根和冻土豆熬过冬天的!
马车出了小镇,桑来朝回头看看小镇。在小镇后面的山岗上的一架大风车,慢悠悠转动着,除了这架大风车外他觉得和家乡那边差不多。在家乡,下过雨后街上到处是污水,到处是粪便,晴天的日子里成团的蚊蝇满天飞舞,冲天的臭味。
他总觉得有一种清鲜的感觉占据他的心胸。自从进入伐木场,整个一个冬天没有出来过,现在他好象囚犯一样使劲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在这条路上只有一辆马车,只有他一个人,跟随他来的俄国人留在小镇上了。
从伐木场出来的那天真够热了,天上没有一片云彩,看着晶蓝的天叫人眼睛发花。路上的草叶蒙着一层尘土,被昨天夜里的一场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山间的空地真是太静了,在草地和树林的上空好象升起柔和的青色的烟雾。空气中含着野花的香味。他仰面躺在马车上,任凭马慢悠悠地走着。来到木场的这些日子里,他和工友们太劳累啦!现在好象卸去了肩上的木杠。
快到中午的时候,马车来到一条溪水边。现在水深了,也变得混浊了。车赶进河中间的时候,水漫过了车辕,无论两匹马怎样拉紧绳套,车也一动不动,两匹马厚嘴唇唿噜唿噜吮着溪水。桑来朝跳到水里用好大的劲移开卡住车轮的石块,整理好缰绳,爬上车,抽了几鞭子,马咆哮着,乱踢车辕,溅着水花,终于把车拉上岸,一连涉过几道溪水,马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傍晚的时候,桑来朝决定到路边的一家投宿,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里有户人家。他把车赶过去,两条强健的黑狗,朝他狂吠起来,围着车蹦跳着。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披着黑头巾、驼背的老人,蹒跚地从上房走出来。他干咳了几声,两条黑狗听活地摇摇尾巴走开了。老女人来到大门前才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满脸的皱纹,长着衰老的灰斑,看她那干枯的样子也许一辈子也没有摆脱困苦的包袱,那黑色的头巾更使人加重了这种印象。就象她那几间屋檐低矮的草房,永远也别想高起来一样。她磨着两片紫黑的嘴唇,低声说:“要投宿吗?可以,不过住在这里无论如何也是不舒服的。”说着她推开木棚栏。
“有个住处就可以,谢谢。”桑来朝把马车赶进去。
解开绳套,两匹马就在院里里轻松地奔跑起来,几只鸡嘎嘎叫着飞上屋顶,马跑够了就地地上打滚。
老女人揉揉干枯的眼角问:“孩子,你不是俄国人吧?”
“我是中国人。”
老女人暗淡的眼睛好象忽地明亮的一闪,接着又阴暗下来,嘴里磨着什么也听不清,她示意桑来朝跟她到一间库房前。推开门里面立即喷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来。桑来朝走进去看见里面堆着一些杂物,中间有一张空床,可以挤住一个人,桑来朝向她点点头,表示满意,老太太指着墙上挂着的油灯就走了。
桑来朝在院井里汲上一桶水,饮过马,又在马脖子上挂上料口袋。在平射的光辉里,成团的蚊虻飞舞,在院子角落的牛棚上空结成一个朦胧的疙瘩。
桑来朝从一个小门走出去,来到房屋的后面。稍低一点儿的地方是一片菜园,种着甜菜和土豆,土豆地的前面是稀落的树林和小河。他觉得到河里洗洗澡比在院子里挨蚊虻的叮咬好一些,于是他跨过篱笆朝河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脱下上衣搭在肩上。
忽然眼前发生的事情使他站住了。一个披着潮湿的头发,提着裙摆的姑娘从小河边的树林中跑出来。她惊骇地尖叫一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趴在地上,跟着后面有两个男人追上来。他把姑娘按住了,凶狠地撩起麻布裙子蒙住姑娘的头,露出象大白鹅一样的腿,女人喊不出来,却在拼命的挣扎。
一切都明白了,桑来朝心里想:“事情不允许我走开,难道眼睁睁看着两个坏蛋糟蹋一个姑娘吗?难道我惧怕两个人吗?”他扔掉手中的衣服冲过去,用两只能抱起三、四百斤木头的双手轻轻抓住两个男人的衣领把他们推开了。两个坏蛋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眼睛里闪动着刀子一样目光的人。
“姑娘你走吧,让我教训他们。”桑来朝用不太标准的俄语说。
姑娘吐出嘴里的一团东西,捂住脸,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你不怕死吗?来管我们的事。”他们当中一个满脸的雀斑、亚麻头发的人竟然认出来他是中国人,于是扑上来,抓住桑来朝的手腕子,一转身想把他从肩后扔出去。桑来朝站着不动,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一拧,俄国人感觉到胳膊好像被扭断,痛苦地叫着。
“坏蛋,滚开吧!不然我要象折断一根树枝那样扭断你的胳膊。”
两个俄国人胆怯地走开了,桑来朝毫不戒意地拾起衣服大步跳下土坎向河边走去。俄国人趁他不备抓起一块石头猛扑上来,石块刚好打在他的额角上,感到眼前一黑,天地好象转动起来,他想扶住一棵树,结果扑了一个空,顺着斜坡滚到河边。两个俄国人追上来,搬过他的肩头看看,又在他的身上狠狠踢了几脚沮丧地走开了。
老女人正在合面,准备烤面包,苍蝇总是黑呼呼地落在面团上,于是老人一面咒骂,一面挥手驱赶,她的女儿哭嚎着跑回来,披散着湿淋的头发,衣裙上沾满了泥土,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全身颤抖着……
“莎丽,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老女人伸着沾满面粉的手。
“妈妈,太可怕啦!我在河边洗澡……后来一个人救了我。”姑娘面色苍白,水灵灵的眼睛里闪动着惊恐万状的目光。
“上帝啊!惩罚那些罪恶的人吧!”老女人在自己的围裙上擦过手,心痛地替女儿理着头发。老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慌忙跑到外面看看,又推开库房的门看看,踏着象鹅一样的碎步回来问:“莎丽,救你的是什么人?”
姑娘怯生生地摇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妈妈。
“走,我们快去看看。”老女人拉着姑娘绕过房屋,走进菜园,站在土坎上她们就看见一个人躺在河边。两个人惊慌地走过去,看见桑来朝额角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姑娘用自己的头巾按住伤口,一老一少把桑来朝扶到房屋里,让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莎丽的心感到羞怯和不安,但是一想到这个男人救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的心就安定下来,好象一股温柔的风吹进了她的心。
母女俩整夜地守在床边,昏暗的油灯映着姑娘眼眶中的泪珠。夜里桑来朝在昏昏沉沉中醒过来两次,但很快又昏睡过去。早晨他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射进屋里的光线,耳边听到女人低低说话的声音,他的手触到了盖在胸前柔软的被子,他看到了老女人满是皱纹的脸和姑娘洁白秀气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姑娘长长栗色般的头发垂到他的胸前。桑来朝把周围看了一下,我怎么会躺在这里?一定是自己被打昏以后,她们母女救了自己,窘迫的心情使他想立即爬起来。
“年轻人,上帝保佑您!您昏睡了一整夜,是您,救了我的女儿,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您。”
姑娘拢了一下头发,微微笑着。
“ 我得起来,让我坐起来。”桑来朝掀掉被子坐起来,但是他感到有些头晕。
“您头上的伤很重,要休息几天才好。”老女人对身边的女儿说:“莎丽,快去煮些牛奶来。”
“谢谢你们救了我。”
“哪儿的话,我们应该感谢您,您一定要在这儿住两日,不然我们也是不安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车上装着粮食,山里的工人早就断了粮食了。”
“您一定要吃过早饭再走。”老女人眨动着干枯的眼睛,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吃饭的时候,莎丽的妈妈坐在桑来朝的对面,不时问:“再添一点儿吧。”她想起这个年轻人刚刚来到她家的时候,她满不高兴的把他安置在库房里,想不到他救了自己的女儿,这愈发使她感到不安,于是哆嗦着手不断地给他添牛奶。女儿知道,妈妈是很吝啬的,而现在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报答的心理。
莎丽在院子里忙开了。她撩起碍事的裙摆,露着白晳光洁的腿肚子,腰身显得很丰满,栗色的头发在脸颊上飘荡着,看得出她是一个长时间在地里从事劳动的姑娘。她先是汲水饮马,一边用手抚摸着马的鬃毛,然后伶俐地把马引进绳套里,她的胸脯上渗出了汗珠,滚进了乳房间的深沟里。
桑来朝吃完饭,拿起帽子,向老人深深躹了躬走到院子里。他从姑娘手中接过缰绳爬上车,姑娘就跑到前面推开院门,她跟着马车走到大路上,晨风抖动着她的裙子,两条黑狗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看着远去的马车,她站了好久,直到举起手遮住阳光看到马车渐渐地消失,桑来朝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竟没有转过脸来。
第十章
第十章
阿列克夫的心情非常好。他独自坐在餐桌边喝了好长时间的酒。他脱掉外衣,悄悄地松了两次腰带,脸和脖子变成了红砖色,眼睛好象两颗成熟的红葡萄,好象一刹间就要掉下来。餐桌上放着酒、果酱和沙丁鱼,玛丽娅在旁边侍候着,为他添了两次食品啦。
玛丽娅把一盘肉汁汤送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带着醉意的脸心里想:一个人喝了这么长时间的酒,什么事使他这样兴奋呢?她记起来了,昨天夜里,他和他的两个同事谈了很长时间,显然是为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她问:“您的两位同事怎么没有来就餐呢?”
阿列克夫身体向后移动一下,紧靠在椅背上说:“我叫他们办一件事,对啦,晚间的餐桌上食品要摆放得丰盛一些。”
玛丽娅觉得他的声音中失去了往日爱动肝火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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