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呈秀自知万难幸免,便在蓟州家中,列姬妾两旁侍立,罗诸奇异珍宝,痛饮大醉后自缢而死。
崇祯元年(1628)正月二十四日,毅宗下诏寸磔魏忠贤之尸,悬首河间府示众。
自此树倒猢狲散,以客魏为首的阉党集团土崩瓦解。
黄竹浦毕竟是一个地处东南群山之内的偏僻村落,当时得到的消息只是在说天启爷驾崩,新继位的是他的皇五弟信王,今年改元为崇祯元年。据说这新万岁爷跟他皇兄不太一样,性格蛮刚硬的,不吃魏忠贤那一套。
仅凭着这些有限得可怜的信息,大家却都在背地里说:善恶到头终有一报,这下魏太监的报应到了。
此事传到了姚氏夫人耳中,于是她拜见公爹和婆婆,言明意欲让黄宗羲上京为父诉冤的想法。黄曰中虽已老迈,但对此事极为赞成。
于是,姚氏便唤来宗羲道:“儿啊,你父被害,都是由于主贼魏忠贤,现元凶已死。唯有从贼许显纯、崔应元、李实、曹钦臣等尚未正法,你年已不小了,何不上都为你父亲讼冤?”
黄宗羲生性至孝,见状慌忙跪下道:“母亲,非是孩儿不愿。怎奈一来缺少盘缠,恐母亲辛苦,东拼西借,二来也盼朝廷能早日加诛诸贼,以告天灵。自先父走后,孩儿无时无刻不自流泪、不思报仇,何敢不去?”
言罢从袖里取出自己利用几个晚上时间刺血而成的为父申冤的疏章递上。
姚氏接过疏章细细阅读,不禁泪如雨下,她抚摸着宗羲的头道:“即是如此,待为娘设法为你张罗盘缠,这几日准备动身吧。”
宗羲忙道:“孩儿晓得了。”
黄宗羲被母亲一番言话劝得心动,于是张罗盘缠,决定几日后出行。叶宪祖在余姚闻说,亲自帮他筹资。
数日后清晨,黄宗羲收拾完毕,背上行囊。他告别祖父母、母亲、岳父母以及妻子叶氏,牵着一匹白马,乘乌蓬船溯姚江而去。他是个文武全才的人,自然也佩了把宝剑。
宗炎、宗会见状,也缠着要去,姚氏连哄带骗,这才作罢。
不几日,已到省城杭州。有人告诉他,云间名士陈继儒这几天正在杭州游玩,可请他帮忙修改奏疏。宗羲得知,便到西湖寻找。
陈继儒为松江府华亭县人,字仲醇,号眉公。诗文书画兼绝,誉满海内。以诸生隐居小昆山,屡荐不就。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人、客商、妓女、伶优,经其题品,便声价倍增重于一时。因而当时书画器皿,多冒其名流通于市。
宗羲见到陈继儒时,他正在西湖的画舫上游玩。
陈继儒拥有三艘画船:一艘存放冠服被褥,一艘以见宾客,一艘乘载门生故友。
三船游湖。一时轰动杭州,见之者云集。天台居士陶珽对他道:“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了吧。”
陈继儒笑道:“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
二人哈哈大笑。
名士风采,不禁令宗羲折服,于是乘隙上前拜谒道:“晚生姚江黄宗羲,特来拜见老先生。”
认识的便在旁介绍道:“这位黄宗羲,素以孝侍母,人称姚江孝子。其父讳尊素,前朝官拜侍御,为魏忠贤所害。”
陈继儒见是黄尊素后人,十分重着,吩咐看坐。
黄宗羲道:“老先生在上,晚生有一事相求,不知允否。”
陈继儒道:“小老但做得到的,自当尽力。老弟现居何处?”
宗羲答道:“暂寓居太平里小巷。”
陈继儒道:“改日来访。”
宗羲也知上京讼冤之事不可泄露,于是告辞回家。
过了两天,陈继儒果然登门答拜。
宗羲出门相迎。但见陈继儒乘一小轿,众门生徒步随其后。
轿子到门前停下。陈继儒步出轿子,看见宗羲,便高兴地说:“正是这里了,正是这里了。”
此时天寒,陈继儒鼻涕流出,在一旁相陪的浙派名画家蓝瑛不继地以袍袖帮他擦拭。
当下一班人进入门内。陈继儒举目四望,问寒问暖,分外高兴。
宗羲请众人入座定,这才取出颂冤疏,递上请陈继儒指教。
陈继儒一边吟诵,就座上随笔改定。回头对众人笑道:“此文铿锵有力,真是后生可畏。为父讼冤、灭贼除奸、标炳青史,正在此时呵。”
坐不多时,陈继儒起身告辞。宗羲直送出巷子之外。
黄宗羲就这样地肩负着家仇国恨,肩负着祖父母及母亲、妻子、诸弟乃至家乡父老的重托,肩负着名士的谆谆教诲,继续朝北而上。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到了三月间,已到京郊。但见春寒料峭中,处处桃花盛开。
宗羲心想:将到京都了。春意正浓,未知京师李皇亲园中群芳无恙否?但忆初入京时景况,我随父亲和杨、左、魏诸世伯赴李皇亲园中,遇到剽悍的金华人朱给事在与一老人家比射箭。朱给事本为文官,武艺却颇为不错,竟能一矢中的……
一想到这些,黄宗羲就忆起父亲,不仅悲从中来。他无心欣赏春景,恨不得插上双翅飞赴天子阙下,于是快马一鞭而去。
不多时,已到一座山头。抬头但见那山:山高数百丈,直插云霄;路宽三两尺,弯弯曲曲直通山顶。雾飘山腰,如轻烟漂游;泉出林间,似幽灵哀泣。林木若麻,丛莽似发。暮色苍茫中,林子黑森森不见人行,阴惨惨中似听见猿啼狼嗥。
宗羲见已临近黄昏,忙继续赶路,待翻过此山后再投宿。
正当此时,忽听前头一声断喝:“来者留步!”
黄宗羲吃了一惊,忙拔剑在手。
抬头看时,林子中早跳出了十数名汉子,一字排开拦住去路。
为首一人身材魁伟,手持一把单刀。头戴云黑色凹面巾,青纱蒙面,仅露双目及嘴。身穿一领黑色短打,上系十三太保钮扣;下着紧身黑裤,青巾束腰。
为首大汉望了望宗羲,嘿嘿冷笑道:“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竟敢上都为父诉冤,也不怕爷爷打烂你的双腿?”
“你是何人?”黄宗羲攥紧剑柄问道。
那汉子仰天哈哈大笑:“休问俺们是何人?先问问你斗得过俺手中这把单刀否?”
宗羲大怒,抽剑来斗。二人顿时杀在一起。
没多时,后面十余人见头儿渐处下风,于是一兜儿围了上来。
黄宗羲虽力大体壮,曾有扛鼎之举,且精武道,但终系一介书生,又缺乏临阵厮杀经验,头一次遇到这么多人围杀。不到十数回合,就逐渐抵挡不住,只好驱马回身急走。
众人哪里肯放,一边追一边嚷叫着:“不要走了那黄尊素孽子。孙司房有令,生擒赏银百两,杀死赏银五十!”
宗羲这才知道敢情是太监李实司房孙升手下的人,心下大怒。但他精疲力竭,无可奈何,只好一边暗骂着阉贼一边逃跑。
正在此时,坐骑突然中了一箭,将他掀在地上,宝剑丢出老远。
宗羲暗叫一声:完了。
众贼徒大喜,一拥而上,正待下手生擒黄宗羲。
此时,一声忽哨,突然从树上跳下三名蒙面汉子。
当先二人持刀袭杀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贼徒。另一人扶起宗羲,拉上就跑。
众贼徒大呼:“快追!”
三汉子一边护着黄宗羲,一边与追上前来的贼徒格斗。
为首一人极为剽悍,当场搠翻数人。另一个稍弱,受了两处刀伤,但犹自持刀恶斗。
黄宗羲道谢一声,也抖擞精神,拾起宝剑重新杀入圈中。
贼人本身人就不多,一下子被杀翻数人,而对方又拼死恶斗。自思如此下去鹿死谁手尚属未知,只得打声招呼,率同伙跳出圈外而去。
这边众人逃到一处山下,一边喘着大气,受伤者忙扯下肩布包扎。
黄宗羲活动活动手脚,忙谢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为首大汉道:“我等皆受黄老爷重恩,无以为报,特来救助。”言罢解下蒙面巾。
黄宗羲一看,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
三人跪下,为首那人道:“少爷不记得我等了?我等为宁国府衙差役。我是王忠,这位是赵猛,另一位受伤的是狱卒章来啊。”
黄宗羲这才想起,忙问:“多谢各位叔父搭救之恩。敢问何从而知宗羲欲北上为父讼冤?”
王忠道:“自推官老爷走后,新来的推官复与刘仲斗之辈勾结一起,清算旧恨,欺凌百姓。我等皆辞职不干,往来宁国与京畿一带做些小买卖。后来得知黄老爷为奸贼所害,宁国府上下俱各不平。我等空怀余恨,只得留心少爷等动向。新天子继位,我三人料知黄老爷后人必有上京诉冤者,便派章来去余姚探听讯息。果有此事,我等一商量,便一同尾随少爷上京,一路暗中护送至此。恰遇这班乱臣贼子追杀少爷,这才挺身而出。”宗羲谢过。
四人涕泪流连,嘘欷不已。于是一边走一边谈,不多时已出了这座山头,前面是一条康庄官道。
赵猛见宗羲的白马受伤,便将自己的坐骑为他换上。
黄宗羲初时不肯,经不住众人再三请求,只得上马。
章来又递上一大包银子系于马首道:“此为五百两银子,供少爷在京所用。”
黄宗羲一见,忙极力推辞,执意不肯。
王忠发急道:“当初老爷待我等恩重如山,区区数百两银子何谈报以万一?为老爷诉冤非你一人之志,系宁国阖府百姓之愿。少爷望勿推辞,上京要紧。”
章来也劝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吾等心愿,少爷万勿推辞,先生之事要紧。”
宗羲还是不肯。
正争执间,王忠突然一指前面道:“少爷,你看谁来了?”
黄宗羲转头一看。王忠猛地将马屁股一拍,那马当即奋蹄疾驰而去。
王忠、赵猛、章来三人便拱手叫道:“少爷,此去京城不远,一路小心。我等先回。若有意外,你可到通州城内蛮子营找我等。”
宗羲勒马不住,只得一边回头一边答应,不多时已跑出老远。他见三人远远地还在原地挥手示意,不由双目噙泪,摸摸袖中,血疏尚在,心下踏实,也回马扬鞭进京而去。
三
不日已到京城。但见京城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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