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日已到京城。但见京城内人来人往,热闹异常,街道两旁雕楼画栋,飞阁流丹,井井有序,果然不愧为京华气派。当下先找了个客店住下。
次日,黄宗羲徒步奔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府邸而来。
倪元璐自天启七年送叶宪祖回乡后,出主江西乡试,命题讥讽阉党。魏忠贤败后,率先上疏为东林党人辩冤。阉党杨维垣等从反面攻魏阉,以为卷土重来之计。倪元璐识破其诡计,屡疏力斥其奸。
宗羲当下来到倪府门外,言自己为倪翰林故交之后,登门求见。看门的进去禀报。
倪元璐迎了出来,见是余姚黄尊素长子宗羲,慌忙将他请进府内。
宗羲坐定,道明来京为父讼冤之意。
倪元璐道:“贤弟有所不知,前数日朝廷已发诏抚恤天启遇难诸臣,恤典已下。”
言罢取出邸钞。原来朝廷已于上月二十四日追封东林党遇害官员杨涟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左光斗为右都御史,魏大中、周顺昌为太常寺卿,周朝瑞为大理寺卿,缪昌期为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黄尊素、李应升、顾大章、袁化中、周宗建等俱为太仆寺卿,俱各予以平反昭雪。
黄宗羲接过细读,道:“宗羲此来,还想手刃仇人,为父报仇。”言罢泪如雨下。
倪元璐听罢,沉思片刻,道:“害你父诸人,许显纯、崔应元已于上年底入狱问罪。曹钦程、李永贞已入逆案。贤弟不可心急,不如静待刑部会审之日到来。”
宗羲喟然道:“许显纯、崔应元杀人无算,为残害东林之刽子手,依律理当立决。李永贞、曹钦程固然死有余辜,而李实一疏即杀七人,竟然逍遥法外,似此令人如何信服?”
倪元璐道:“贤弟所言有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宗羲道:“小可意欲伏阙上书请诛曹李诸贼。先生以为如何?”言罢从袖中取出请诛曹钦程、李实等的疏章。
倪元璐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父尊素中万历丙辰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壬戌除山东道御史,直节自持,入班未踰一载而疏十三上。
时魏逆与客氏表里为奸,形如厝火势必燎原。臣父预抱隐忧因灾异示警,直陈时政得失谓: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忧惨于戎敌。毫末不扎将寻斧柯当。奉严旨切责,此甲子三月初六日也。
至初九日,复上:圣断不可不早,一疏谓忠贤与其私人,柴栅既深,螫辣谁何?势必台谏折之不足,即干戈取之亦难。请先帝默察,人情自为国计,即日罢忠贤厂务。于是忠贤不杀臣父不已。
至七月初十日,业已杖死工部郎中万燝。臣父首上《士气已极》一疏论:“奸人必借廷杖以快其私,将为所欲为,莫有顾忌。而祸移诸臣时,尚众正在朝,虽逄所甚怒,得不即同。”
燝死未几,逆徒曹钦程首发大难于内,腹心李实罗织无端于外,交口蔑诬,倏而削夺,倏而逮系矣。
时值缇骑激变于姑苏,留滞不前,臣父闻之,即拊心自念:忠良总人臣之义,生死皆君父之恩。即日投呈按臣,赍本步行至京就系。
迨下镇抚司打问,许显纯、崔应元承顺逆指,酷刑严拷,体无完肤,诬坐赃银二千八百两。臣痛父血,比遍贷臣乡之商于京者,并父之同年、门生,差足交赃将完,而杀机遂决矣。
一日,狱卒告臣父曰:“内传今夜取汝命,汝有后事,可即书以遗寄。”臣父乃于三木囊头之时,北向叩头谢恩,从容赋绝命诗一首,中有“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等语。自是,而臣父毕命于是夕矣。
然臣父之惨死,虽由逆珰恣擅,实附逆之曹钦程、李实借以希荣,同谋杀人。有律尚可为大奸,迟一日死乎,乃李实欲卸罪于李永贞,嗾孙升出为质辨,岂明明三尺可为逆党脱地耶?伏乞速逮钦程与实,立正典刑,上扶国宪报闻。
倪元璐击节诵读。读罢不禁肃然起立,感叹不已,转而欣喜道:“贤弟疏章字字珠玑,将来必成大才。你可先往大理寺找程少卿投书,要他面奏圣上,倪某届时鼎力襄助,定能为汝父雪冤。”
黄宗羲慌忙拜谢,起身告辞。倪元璐送出门外。
临行,倪元璐又交待道:“此举须小心要意,魏阉虽灭,其党犹在,轻易动摇不得。”
黄宗羲道:“为申父冤虽九死而犹在,何惧阉党势大?”
倪元璐见其理直气壮,心下欢喜。当下双方拱手而别。
第二天,黄宗羲依倪元璐所言,转到大理寺投书,言自己系天启朝山东道御史黄尊云素长子,因其父为阉党所害,观首逆已系行正法,而从贼李实、曹钦臣、崔应元等尚未归首,要求代为上报朝廷,为遇害的众忠臣平反申冤,并递上诉疏。
当下大理寺少卿程注接过诉疏,好言安慰一番。然后议定先由他面奏转呈皇上,宗羲则在皇极殿外候旨。这程注也是东林党人,在《东林点将录》中被列为“地俊星铁扇子”,素与黄尊素相善,自然十分支持此事。
次日崇祯天子升庭。只听得钟鸣鼓响,文武百官齐朝参,叙爵分列两行。
天子降旨:“众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早有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出班奏曰:“梃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一书,成于逆竖。其议可兼行,其书必当速毁。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今为金石不刊之论者,诚未深思。臣谓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唯有毁之而已。”
崇祯帝准奏。
又有大理寺少卿程注出班道:“臣接得故都察院御史黄尊素长子、浙江诸生黄宗羲诉冤,乞为父申冤,请诛魏忠贤余孽曹钦程、李实诸人,以谢天下。”
崇祯道:“可宣他进殿,由朕一问。”
于是执事太监呼道:“宣黄宗羲进殿。”
黄宗羲在外面听得,忙整理衣赏,进入殿内,跪伏山呼万岁。
崇祯帝道:“黄宗羲,抬起头来让朕一观。”
黄宗羲俯伏在地道:“臣身负家仇,上不能为国出力,下不能为父申冤,无颜上瞻天容。”言罢失声痛哭。
崇祯帝恻然,降旨道:“只管抬起,恕你无罪。”
黄宗羲这才抬起头来。
崇祯帝见他生得貌古微黑,左额角有一颗红痣,右额角有一颗黑痣。两行清泪,尚在双颊。暗叹:忠臣孤子,名不虚传。于是道:“黄宗羲,你父黄尊素为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遭魏忠贤奸党冤杀,朕前已颁旨抚恤,为何还来上疏?”
黄宗羲叩首道:“圣上,臣父为奸臣魏忠贤所害。元凶已除,然从犯曹钦程、李实诸人尚逍遥法外。臣父削籍,乃曹钦程奉阉旨论劾;而李实为丙寅党祸之首者;许显纯为大理时拷问臣父等人锻炼其罪者。伏乞圣上隆恩,诛此数人,为臣父申冤。臣将万死无憾。”
言罢呈上疏章。早有执事太监接过递上崇祯帝。
崇祯帝看罢,见疏中词铿锵,义正辞严,气势磅礴,龙颜大喜。当即传旨命刑部署部事左侍郎丁启浚等提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李实诸人,作速究问,不得姑息。
黄宗羲叩首谢恩退下。
四
黄宗羲回到客栈,正逢御史周宗建之子周延祚来访。
这周延祚也是一名秀才,祖贯苏州府吴江县周家溪人氏。其父周宗建,曾任福建道监察御史,为东林党要员,与黄尊素乃是深交。也因魏阉乱政,被陷害而死。于三月间上疏为父讼冤。
二人正在谈论间,门外忽有人问声:“请问姚江黄相公是否住在此处?”
黄宗羲应声道:“正是黄宗羲。敢问哪位?”
外面应了一声,推门进来一位文士打扮的后生,但见他头戴万字方巾,身穿青色道袍,摇摇摆摆地走近前来,施礼问道:“请问哪一位为姚江黄相公?”眼睛却看着黄宗羲。
宗羲忙还礼道:“敝便是,请问先生是哪一位?”
那人道:“原是正是黄兄。在下夏承,光山夏侍御之子。闻君直面圣上,抨击阉党,甚为钦佩,特慕名来访。”
此夏承为河南光山人,御史夏之令之子。其父也为东林党人,被魏忠贤陷害致死。
宗羲一听,连忙迎入道:“原来是夏兄。快快请入。”
当下忙为周夏二人作了介绍,周延祚、夏承互道久仰。
宗羲又问:“敢问夏兄在何处下榻?”
夏承道:“小弟初到,尚未落店。”
宗羲、周延祚忙道:“何不搬到此处一起住下?”
夏承大喜道:“正有此意。”当即告辞。
不多时,复到店里来,后面跟了一名书僮,挑着行李,便在宗羲等隔壁住下。周延祚也干脆搬来同住。
三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店主人姓任,山西太原人氏。年约五十开外,也喜谈诗论文,便时常过来相叨。
过几天,倪元璐又派人捎来口讯道:“朝廷赠恤死难诸臣家属,你父既经平反昭雪追赠太仆卿,得赐葬祭,并录一子。”
宗羲听罢,含泪道:“录子非我所愿,独愿为父申冤而已。”
夏承道:“逆阉已死,从凶皆按国律正法,手刃仇人看来无望了。”
黄宗羲道:“听说五月十日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我等何不暗藏利器寻机刺杀,也算出一口气。”
周延祚忙道:“公堂之上,贤弟万不可胡来。”
黄宗羲道:“若能手刃仇人,虽死无憾。”
周延祚苦劝。宗羲只是不从,于是找个借口独自外出散步。
走不多时,回顾身后有一家铁器店。于是便踱了进来,看见里面有一只铁锥。
宗羲拿起来掂量掂量,长约四五寸,其锥尖锋利无比。
宗羲大喜,问明价格,便买了下来,藏在袖中回来。
到了五月初十,刑部开庭庭鞫阉党许显纯、崔应元等,知会黄宗羲等到堂对质。
黄宗羲袖藏利锥,与周延祚、夏承等昂然进入刑部大堂。
但见刑部左侍郎丁启浚等居中坐定。丁启浚为福建泉州府晋江县陈埭人,虽非东林党人,却也为一正直官员。早年任地方推官,料事如神,人称“半神仙”。天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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