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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闻启祥、严调御、冯悰、张岐然、江浩等果然来宗羲、二沈处相约,还带了一位来自江西吉水、名叫刘同升的文士同往。
众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多时到了净慈寺门外。
一看,三峰禅师已经开讲。场内人山人海,听者甚众。一时龙象之盛,前此未有。
三峰禅师名法藏,字汉月,号于密。为南直隶无锡人,俗姓苏。据说幼时入乡校。一日雨水暴至而被冲走,不久又乘一大龟出没涛中,乡间视为异事。十五岁出家为僧,十九岁受戒。他为宁波天童寺密云弟子,但其学说与乃师相反,独树一帜。主持杭州安隐寺时,龙象蹴踏,号为一时之盛。
三峰禅师仪观甚伟。他端坐讲道。所谈的均为佛家说教之类言论,然多新意,颇与乃师密云不同。
开讲罢,闻启祥、严调御、冯悰、张岐然、江浩等参请入室,三峰禅师逐队接见。复为众解说《论语》、《周易》,凿空别出新意。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直至夜分方散。
这夜,宗羲与冯悰同宿其馆。
两人攀谈多时,甚为投机。冯悰门人顾豹文也在旁侍候。
冯悰谈到东林重臣杨大洪(涟)、左遗直(光斗)时,顾豹文插嘴问道:“杨大洪为何人?”
冯悰不禁神色肃然,道:“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
宗羲闻之,点头连连称是。
读书社之后,杭州士人陆圻、陆培、朱一是等人组织登楼社,并于崇祯十五年(1642)参加复社虎丘大会,读书社也并入登楼社。读书社自此成为明末浙西文人生活的一段回忆。
远在两京的黄宗羲远,不曾参与登楼社之事,这是后话。
五
宗羲在杭州与江浩、张岐然等读书,常常夜半快读,水鸟惊起。有时他又与江浩月夜泛舟,偶争一义,直争得脸红耳赤,呼声沸水,直至一方服输才肯罢休。
读书社诸子,如张岐然的力学,江浩的洁净,虞宗玫、虞宗瑶的孝友,冯悰的深沉,都为他所钦慕。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在杭州读书已逾年余的黄宗羲,开始研习律吕之学。
爱好乐理的张岐然与他情趣相投。在一个皎月如水的静夜,两人闲谈律吕。
谈到黄钟、大吕等十二律,眉飞色舞。兴起处,两人便一同到余杭山中取竹管肉好匀者,截制成十二律管吹之,以定黄钟,考验与古律是否相合……
这些美好的岁月往事令他难忘,然而他终究不能长住杭州。
满怀着离愁别绪,离开这里后,黄宗羲开始再度北上游历。
他先经苏州寓管鑨家。管鑨为天台教中兴功臣。但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他。宗羲并不如此想,他尊重每一位有才学的学者。
离别之日,两人殷切约以再会。
继而往太仓访张溥、张采两先生。
张溥自崇祯五年以葬亲乞假归乡后,一直不曾再度起用。但声望越来越大,天下士子以一睹尊颜为荣,纷纷拜于他门下,一时竟号称门徒七千。复社也成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文人社团。复社还助力社内成员应岁、科两试,推荐形式有公荐、转荐、独荐等等名目,待到榜发十不失一。天下儒子争相加入复社,以为进身之阶。
张溥见宗羲前来,当即热情招待。
此夜,闻某家有藏书,宗羲与张溥提灯往观。
在太仓流连了数日,宗羲与二张洒泪而别。
南归后,刘宗周派人传话说:嘉善会葬魏忠节公大中,要他一同北上。
于是他又即随其师刘宗周还至嘉兴迁北南早滨村魏宅。
魏大中生前与黄尊素最称默契,两人官邸对斜对门,经常往来。黄宗羲又以东林遗孤与魏学濂情同手足,他们一见面,便有道不完的情说不完的话。
魏大中在乡里声誉甚佳,会葬的队伍很多,送行的人延绵不绝。一路上吹吹打打,魏学濂头戴孝帽,手持哭丧棒,挥泪送葬。
当夜,魏宅内设灵堂。由刘宗周题写魏大中的神主。魏学濂捶胸顿足,只哭得死去活来。宗羲又想起死去了的父亲,忍不住也哭。一同前来的东林诸遗孤等各自落泪。
来祭奠者有当地名士多人。如曾与高攀龙、归陶庵为林下之游的吴志远,故相国钱士升等等。或悼旧友,或慰侄辈,不一而足。
会葬之后,吴志远便与刘宗周在当地共同讲学。听者云从。东林诸遗孤分侍左右。高攀龙子高世儒还带来了父亲遗作《高子遗书》分送各位。
如此盘桓数日,刘宗周、黄宗羲便告别魏学濂等南归。
吴志远、魏学濂等一直送到湖边,设宴作别。
魏学濂涕泣道:“先生,此地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一路珍重。”
刘宗周看看宗羲,又望望学濂,这一对当年老友的儿子都立在跟前。他心内一酸,垂泪对魏学濂道:“老夫去矣,望今后节哀顺便,勿使以哀恸过度有损身体。”
魏学濂答应。刘宗周于是下令船家开船,一面向吴志远、魏学濂等人拱手作别。
船尚未解缆。忽有人自远大步流星赶来,嘴里大叫道:“先生留步!”
刘宗周只得令停船下。
魏学濂迎上前去。一看,认得是海盐名士彭期生。
彭期生见过吴志远、魏学濂,略为一揖,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拜倒在船舱中道:“海盐彭期生,久慕先生高风,愿拜于门下,望先生不吝指教。”
刘宗周慌忙扶起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折杀老夫矣。”
彭期生道:“先生不愿收期生为徒,期生愿长跪于此,永不起来。”
刘宗周只得答应。
彭期生大喜,站起来与宗羲叙同学之谊,约于下月初三相见于证人书院。
彭期生拜别至岸上而去。刘宗周看看时已不早,吩咐船家开船。
岸边众人一齐挥手示意。
船刚启航。忽又有人自远处骑马而来,一路大叫:“先生请留步!”
刘宗周忙令停船等候。
那人快马加鞭,骑到岸边,气喘吁吁翻身下马。
吴志远一看,原来是门人陈龙正,乡里同善会倡导者。便道:“惕龙(陈龙正的字)来得正好,刘先生正要启锚。”
陈龙正向吴志远、魏学濂等相见后,来不及多讲言语,便转至岸边望船里拜倒道:“昨听先生讲学,令龙正茅塞顿开。龙正有绍守论一卷,请先生教正。”言罢将一卷书呈上。
宗周忙令将船摇回岸边,正待上岸。宗羲忙上前接过书卷,转递宗周。
刘宗周道:“谢惕龙兄重看,老夫一路细细拜读。”
陈龙正道:“先生,此去数百里,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众人相互拱手作别。
舟行多时,离岸已越来越远。刘宗周居舱中,将陈龙正之书展开一看,开章大致云:
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
刘宗周读罢交付宗羲。宗羲大略一翻,不由抬头笑道:“真是迂腐之论。”
刘宗周一听,沉默良久,方道:“当今世人谁肯为迂腐者?”
宗羲也觉失言,心内懊悔。
刘宗周转头看看宗羲,见他不作声,手里正在翻阅初出版的《高子遗书》④。
刘宗周于是接过,逐句逐词指摘以禅释儒者,指以示宗羲。
谈罢,刘宗周道:“高著虽有一二处阑入禅语,仍不亏其为圣学。”宗羲也点头赞同此议。
回到郡城后,宗羲顺路一游木莲庵。偶遇士人周仲,应邀到他家。架上见周仲之父周云渊所著《述学神道大编》数十册,方广都二尺有余,意欲尽抄其所有。
偏逢周仲要出游楚地,只得作罢。
回黄竹浦后不久,宗羲就收到了管鑨寄来的赠诗,约以再会。诗云:
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
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
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
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读罢,他眼前又浮现出了管鑨和娓的笑容。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暗道:“世间士人如此之多,有人踞傲有人平易。可见圣贤家教虽泽被天下,所得俱各不同,关键在于自身。”
自这年冬天开始,祖母卢太淑人的病越来越重了。宗羲朝夕侍奉,不敢怠慢。
然而祖母的身体终究越来越差下去。到了第二年正月二十六日,疼爱他一生的祖母终于逝世了。
宗羲强忍悲恸,协助几位叔父料理丧事。继续居家读书。
宗会也于去年补博士弟子员,年仅十六岁。他随大哥黄宗羲、二哥黄宗炎参加当地文社活动,过早出道成名,与两位兄长一同被士林誉为“东浙三黄”。
而黄宗羲则自崇祯三年金陵韩上桂学得诗法,又从沈寿民、陆符学得文法,现通过与文昌社诸子交流,学识渐广,声名日隆,然而他毫不满足,仍然如饥似渴地读书。
除了文昌社,他又与陆符、万泰,连同其弟黄宗炎、黄宗会等在黄竹浦组织成立“梨洲复社”,诸人无月不相往来。有时宗羲凌晨乘舟飘然东去,有时陆、万联袂西来。
每当晚潮落日时分,孤篷入港。黄竹浦的父老便都知道,这一定是甬上名士拜访黄氏兄弟的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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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崇祯六年,张溥在苏州虎丘主持复社大会,自任社长。从此,复社作为继东林之后而起的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团体,出现在崇祯时代的政治舞台上。
②我哩:吴地方言,即我们之意。
③开堂:佛教仪式。本为译经院之仪式。后亦称宗门长老住持演法为开堂。
④高子:即东林党魁高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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