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函辉字木叔,为崇祯七年(1634)进士,曾任靖江知县。有政绩,因故罢职归乡。在家造一小楼,称“小寒山”。所居处四面环水,围以阑干,非舟不能登其堂。
他见余姚黄宗羲来访,十分高兴,热情招待。问了些绍兴被灾近况,嗟叹一会,便殷勤地为他指引去黄岩路线,还介绍他去温州府乐清境内如大荆、清江一带籴米。宗羲这才得以在途中领略到浙东南天台、雁荡等名胜。
但满目的秀水青山如何使他有心欣赏下去?家中孩儿的嗷嗷待哺、路上素不相识的人失神的眼睛,早让他心碎了。
待到宗羲从黄岩籴得米回来,再次踏入这片土地,发现这里一带的树皮、草根都已被剥得干干净净了。
他特地取原道转回,经过初遇老头的那个地方时,却看到地上只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衣服与枯骨。宗羲不由惊呆了,呆呆地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条瘦瘦的野狗从远处一纵而过,看了他一眼,随即闪没在枯草丛中。
宗羲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心想:可能是老人饿死后被野狗分食其尸了,也有可能是老人饿得没力气,被野狗生吞活剥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毛骨悚然。
宗羲满怀着歉意,任泪如雨下。他跪下朝着这位不知名的老人拜了几拜,然后替他收拾遗体,掩上草土后,再拜上几拜走了。
然而他掩盖了老人的尸体后,却发现一路上更多的尸体,原先那个村子里早已不见一个人影子,连原来稍有余粮的那户人家也是门室一空。
宗羲特地进去一看,却发现门被踢打毁坏。室内布满蛛网,横竖着几具尸体。
男主人死在靠墙角处,额头裂出一个缝,死前眼睛睁着,手里还空拿着什么,离他两尺远是一把木棍。旁边是一块满沾已干涸变黑的血的石块。女主人则蜷缩在柱子的一角,木柱被啃得一个齿痕一个齿痕的,想必是想吃廊柱的木。孩子死在她臂弯,嘴巴大张作大哭状。
宗羲望着眼前的惨况,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有些神经过敏起来了,眼前竟然想起一幅场景:村子里大家都饿慌了,丧失了理智,于是冲入这家稍有余粮的人家抢米。男主人持木棍自卫,抵不住他们人多,被石块砸倒,又跌在墙角碰死了。女人则在被抢走粮米之后,没有了吃的,只好吃烂柱上的木屑,最终和小孩一起饿死了的……
是这样的吗?宗羲几乎不敢往下想,他想不到仅隔不到一个月时间,境况竟变得如此糟。
宗羲回来时,第二个儿子诞生了。他为他取了个乳名叫芒儿④,希望多一些粮食来养活他。
第二年,他仍旧去了南京。
五
风雨末世,走到哪里都是萧索。江南一带闹荒疫,人死近半。金陵大疫,孝陵卫军死者过半。
再次来到金陵的黄宗羲,只好在寓所鹫峰寺闭门读书。
寓所离当时名画家曾鲸居所相距不远。每至薄暮,曾鲸便过来邀宗羲至他书室,将其所藏书图、古玩、奇器尽皆搬出来。两人细细把玩,各得其乐。
只有在这里,宗羲才暂时忘记了忧郁。近半年来,赴黄岩籴米途中老人与那户人家三口的死状一直闪现在他心头。
待局势稍缓后,他又窝在宗兄黄居中家中。他来南京,其实根本没作多少应考准备。相反地,他很喜欢杂书。自崇祯三年以来至此时,陆陆续续将黄居中的千顷堂藏书翻阅殆遍。又闻朝天宫道藏甚丰。宗羲便跑到朝天宫,将自易学以外,有关舆论地之类典籍尽都手抄下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兴趣可以撇开任何与前途有关的事物。
这天,他正在寓所看书,礼部主事陶英人派人送请柬约他今夜去陶府饮酒。宗羲欣然应命。
入夜,宗羲徒步行到陶府。陶英人便装迎出门来。
两人谦让片刻,便一同入内。
一看,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人,其中复社名士吴应箕、冯京第等都在。
诸人都是老朋友,只相互拱拱手,也没有多少客套话,分别入座。
饮不多时,夜已渐深。大家聊得甚欢,陶英人便吩咐秉烛继续。
这时吴应箕突然道:“周玉绳将再起用,诸位知否?”
黄宗羲一听道:“有这等事?小弟初来乍到,还不知晓此事。”
吴应箕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周延儒自崇祯六年六月被温体仁排挤而罢免后,一直寻机再起。而复社诸人认为延儒倘能再度入阁,东林即有希望有机会出头。因此在杨嗣昌自缢后,开始活动,甚至不惜与阮大铖联手,举荐周延儒再度出任首辅的。
黄宗羲知道此事后,半晌不语。他暗道:连阮大铖也可联手,那作《留都防乱揭》何用?
吴应箕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在座上常常会与人辩得脸红耳赤,一般人都会让着他些。
酒多话多,这次兴致所至,便朝宗羲开口道:“太冲兄,美酒无美人助兴,真是,不如招横波夫人前来侑酒如何?”
言罢,从袖中亮出一纸。
宗羲见状,也不言语,当即引烛将纸烧之。
吴应箕一愣,道:“太冲兄,何故如此?”
宗羲正色道:“家有贤妻,岂敢再有非份之想?况国家正处多事之秋,大丈夫当思为国分忧,安能醉生梦死,寻芳问柳?”
陶英人不由道:“太冲兄不近女色,为我辈所不及呵。”
大家一笑作罢。
其实,宗羲更多的则是想起了故乡饿死的父老乡亲。
此夜,宗羲大醉,在冯京第相扶下出来时,还知道复社最近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张溥病逝了。
原来,早在崇祯十年三月,有一个叫陆文声的奸人,因求张溥入复社得不到准许,便怀恨在心,跑到京师伏阙上书道:“风俗之弊都源于这些士子。张溥、张采为主盟,倡复社以乱天下。”当时首辅温体仁尚未离任,便紧抓不放,下所司究问。
迁延多时,提学御史倪元珙、兵备参议冯元飏、太仓知州周仲连都辨解说复社无可罪。三人都被贬斥,严旨穷究不已。
这时有一个叫周之夔的,原来也是复社中人,曾为苏州府推官。后因坐事罢去,怀疑是张溥暗中所为。闻陆文声攻击张溥,于是也上疏劾张溥等把持计典,自己罢职实其所为,并语及复社恣横之状。章下,巡抚张国维等上疏辩解周之夔去职与张溥无关,也被下旨斥责。
朝中嫉妒者太多,复社情势越来越不好。张溥、张采等开始考虑寻觅朝中靠山,这才有了推荐周延儒再度入阁的想法。
然而就在这一年,正当周延儒入阁的目的即将达到时,张溥却在郁郁中逝世了。
黄宗羲得知这个噩耗后,半晌无语。
他不由想起十九岁时入都诉冤逢张溥大会燕台诸士的事,想起初到金陵与张溥聚饮秦淮河的事,想起在娄东访张溥时两人一同深夜提灯观书的事……
暗道:连张溥这样的慷慨国士都落得如此下场,看来,不重人才、不尊世道的大明王朝莫非真的将走到了尽头?
六
宗羲既尽日沉湎在书山学海中,他又开始想念起沈寿民、沈寿国等一班旧日朋友来了。
这一天,闻说城郊有户姓焦的人家有数世藏书出售,宗羲便兴冲冲地赶去探询。
谁知到了焦家门前,叩门道明来意。
对方打开门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吾家不售奇零之值。”
宗羲见说,摸摸袖中,不由摇头苦笑。他原准备花数十上百两银子将他所喜欢的书购下,谁知对方系欲倾库出售。如此动辄成千上万两银子,哪里拿得出?
宗羲十分扫兴,正待回身,忽然有一只手从后面重重地搭在他肩上。
宗羲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原来是旧相识、宁国宣城的诸生梅朗中。
宗羲又惊又喜,问道:“朗三兄,怎么也在此处?”
梅朗中笑道:“只许你黄太冲来此,不许梅朗三来吗?”
宗羲忙道:“岂敢岂敢。”
两人哈哈一笑,于是一边走一边聊。
宗羲又问道:“朗三兄,近来可好?”
梅朗中道:“托福,还好。”
宗羲道:“自去岁金陵一别,不想在此处竟然又见到朗三兄,甚为欣喜。可知眉生兄与治先近况如何?近来甚为想念。”
梅朗中道:“治先还在家闭户读书。眉生东游西串,不知所踪。”
宗羲听罢,感叹一番。
梅朗中道:“到舍下一叙如何?”
宗羲还在犹豫,早让梅朗中连拖带拽去了。
梅朗中寓所在观音阁,他已在此安居多日了。
两人攀谈片刻,很为投机。梅朗中闻宗羲暂寓鹫峰寺,便道:“何不搬来同住,两人也可相互切磋。”
宗羲大喜道:“正合我意。”
于是两人一同往鹫峰寺搬行李。当夜两人一同抵足而眠。
夜半,宗羲睡得正香,窗外鸟声聒耳。却被梅朗中推醒道:“这岂非喧鸟覆春洲吗?如此诗境,岂忍睡去!”
宗羲暗暗苦笑:真是诗痴。只得带着朦胧睡意,与他起身共听。
鸟声啾鸣。宗羲听着听着,恍然间,似觉进入一鸟语花香之地。那分明是京城李皇亲园中,父亲正与杨涟大叔、左光斗大叔以及魏大中等一班长辈在看牡丹,体形剽悍的兵科给事中朱大典与一银髯飘拂的老者在比射箭。
突然,朱大典猛地将弓箭转向对准父亲,双目露出凶光——天,这哪里是朱大典?分明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
宗羲大叫一声,陡然惊觉,见梅朗中嘴里连呼“太冲”,正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宗羲这才发现自己因连日读书劳累,睡意正浓,不想竟产生幻觉,歉笑一声,便将刚才之事告诉一遍。
梅朗中长叹一声,望着窗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今年正月,流寇李自成入洛阳,杀福王常洵,世子由崧出逃。二月,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翊铭。三月,鞑子兵围锦州,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吴三桂等八总兵军十三万,集于宁远。至今连战不胜,损兵数万,而围益急。看来局势越来越紧迫,我等作为书生,胸怀天下,却无人赏识,实是满腔赤忱、报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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