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片刻,有内侍禀报:“皇贵妃到。”
万历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赶快坐了起来,连连吩咐:“快快有请。”
浓妆艳抹的郑贵妃,在宫女内监们的前后相拥下进来了。
年愈五旬的郑贵妃,依然保持着佼好的面容、细腻的皮肤与窈窕的身材,看上去倒像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只是几十年的后宫生活,使她由原先一名年轻的乡下女子,变成了一位庸容华贵的皇贵妃。她早已忘却了乡下的皎皎月光、曲折的小路与泥土的香味。即使偶尔想起,也不过是童年片片温馨的记忆。
但她在万历帝面前,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活泼热情与精明果敢——这使得她在皇帝和宫女太监面前拥有判然不同的两个面目。
她一进宫殿,就往皇帝身边一坐,顾自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万历甚为诧异。他搂着郑贵妃的腰,问道:“爱妃何事而哭?”
郑贵妃道:“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万历帝更加莫明其妙:“何事?”
郑贵妃不吭声。万历帝更加焦急,于是追问:“是不是奴才们不听话了?”
“不是。”
“那是不是外臣又参你状了?朕近来不曾收到啊。”
“也不是。”
“那,皇后数落你了吗?”
“不曾。”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何?”
郑贵妃抽泣了半天,方才带着哭腔道:“皇上,都是你呀你,将我们的洵儿贬去封国,妾身几年难得一见。昨夜又梦见洵儿回宫问候。几年不见,他瘦了,说很想父皇,很想母妃。可醒来,却是一场空,臣妾身边什么也没有。呜……”
万历帝一听,不由得伤感起来。他一边搂着着郑贵妃的肩膀,一边安慰她说:“洵儿去了封国,是依祖例,只怪我们的孩子出生太迟了。朕对他格外看待,多给他一些奖赏,洵儿不会吃苦的。”
郑贵妃听罢,低头望着地,手里把弄着丝绦,继续抽泣着。
万历帝也不由想起他最钟爱的皇三子朱常洵,仰天叹道:“唉,皇帝啊皇帝,说什么万乘之尊,却连个儿子都无法留在身边!”
此时,突然内监跪报:“启禀万岁爷,皇太子在门外请见。”
“不见。朕今日要与爱妃划龙舟,谁都不见!”
内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禀报道:“万岁爷,太子不肯走,说有天大的事儿,事关皇室声誉。”
万历帝一听,皱了皱眉头,只得抬抬手道:“那,宣他进来吧。”
郑贵妃在旁一听,脸色一变,忙静坐一旁。
内监于是扯着公鸡般的嗓子叫道:“宣太子爷进宫——”
不一会,皇太子朱常洛进来,见过父皇。见皇贵妃也在旁,也一并请了安。
朱常洛正要开口,见郑贵妃没有回避的意思,不由得迟疑了一会。万历皇帝示意他说下去,朱常洛这才启口奏道:“禀父皇,昨晚酉刻,有一持枣木梃的汉子突然闯进孩儿的慈庆宫①,击伤把守宫门的内侍李鉴,直冲至前殿檐下,似企图行刺孩儿,后被内侍韩本用等人拿下。现暂关押于东华门守卫指挥朱雄处,请父皇定夺。”
万历帝一听,龙颜大怒:“有这等事?这还了得。来人!”
早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常云上前。万历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闯入东宫打人,此事必定有人幕后主使。拟旨敕令巡皇城御史刘廷元从严审问,不得姑息养奸。”
万历帝吩咐罢这些,便与郑贵妃划龙舟去了。
郑贵妃却一直是强颜欢笑,心事重重。万历问她,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最后被追问不过,只得答道:“想洵儿了。”
万历只当为真,也自觉黯然,再加上得知慈庆宫遭袭后使他有皇家尊严受到侵害的不愉快,更觉得兴致索然。于是二人没多久便匆匆结束各自起驾回宫了。
二
慈庆宫遇袭之事第二天一早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认为犯人背后有人主使的也有,认为犯人是疯子的也有,一时群议沸腾,莫衷一是。
郑贵妃的弟弟、国舅郑国泰更是不分正党邪党,一遇人就连连摇头叹息:“这人犯简直疯得不可思议,连太子东宫都分不清!”
但东林党方的官员们却认为事情蹊跷,值得细细审问。
巡皇城御史刘廷元为浙党中坚。不久,经他初审奏闻:“人犯名叫张差,系蓟州井儿峪人氏。只称吃斋讨封,语无伦次。观他行迹,似患疯癫症;但察其相貌,却似奸猾之徒。请下法司严审。”
万历皇帝于是传旨敕令转交刑部由刑部山东司郎中胡士相会同员外郎赵会祯、劳永嘉复审。所得与刘廷元基本相同,另据供称:张差因所收积柴草为人所烧,气急发癫。于上月入京诉冤。行至东华门,遇不知姓名男子二人,给他一根枣木梃说“持梃入内,可作冤状”。于是误闯慈庆宫。
诸人商量,按大明律“凡向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等律当以斩,决拟“加等立决”。
奏章正要上交,刑部主事、东林党人王之寀独认为张差胆敢入宫行凶,必定有人幕后指使,决心细察其实。
十一日,恰逢王之寀值班提牢散饭,于是故意将张差轮在最后一个,乘机追问实情道:“张差,你何由执棍至宫?”
张差仍旧言语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告状”,一会儿说“凉死吧,已无用。”
王之寀看他不像一个疯癫之人,就将饭端来放在他跟前道:“汝若不招,再加刑法。从实招来就给你饭吃,不招就让你饿死。”
张差初时跪在地上不肯承认,最后说:“不敢说。”
王之寀疑心大起。忙摒退众人,只留下两名狱吏将他扶起来细细审问。
张差诉道:“小人小名张五儿,之所以来北京,是由乡里马三舅、李外父,要小人随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公②,说事成之后,送小人几亩地。到得京城,到了一条不知何名的街道,进入一座大宅子。一个老公让小人吃饭,说‘你先冲一遭,遇人即打死,死了我们救你’。然后递给小人一根枣木棍,带小人由厚载门至东宫,将守门人击倒在地。敌不住老公人多,故而被擒。”
王之寀既掏得实情,一时群情大哗。有人联系郑贵妃、郑国泰近来的举动,认为此事极有可能与郑氏有关。
次日,王之寀即将此事通过刑部右侍郎署部事兼署都察院事张问达奏闻道:“张差既不颠也不狂,而是有心机有胆气。请将凶犯押往文华殿前朝审,或敕令九卿、给事中、御史、三法司会审。”
浙党首领、大学士方从哲等斥责王之寀之论荒谬,请皇帝详加审讯。御史过庭训移文蓟州地方要求协助调查。不久,蓟州知州戚延龄上报:“只因皇贵妃遣中官建佛寺,中官置陶造瓦,当地人多以卖柴薪牟利的。张差卖地购进柴薪,意欲销售。当地人忌妒,烧其柴薪。张差一无所得,告到中官处,反被斥责。张差不胜气愤,手持枣木梃要上京告御状。”
据此,与刘廷元、胡士相所勘情形大体相合,张差疯癫之说成立。
于是梃击一案便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案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万历帝也觉此案棘手,便传旨同意令刑部会集十三司③会审。
十六日,刑部郎中胡士相,员外郎陆梦龙、赵会桢、劳永嘉及主事王之寀、傅梅等七人会审张差。主审官员中,只有陆梦龙、傅梅、王之寀的意见相合,其他人各自心怀鬼胎,不过是敷衍了事而已。
众官坐定,胡士相命押上张差。不多时,人犯带到。
大家看那张差时,但见他身材魁伟,体态壮实,目光睥睨,态度傲慢,哪里有丝毫疯癫之状?
众人起初都不敢发言。陆梦龙于是呼来笔纸,命张差画进宫路线。
张差昂首直视陆梦龙,双手叉腰,不发一语。
陆梦龙大怒,下令动刑。
众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立不动。
陆梦龙三次下令动刑,仍无人应答。当即转向两旁衙役,将桌案一拍,厉声喝道:“本官奉旨审问,尔等竟敢违抗,莫非想与犯人一同治罪了?”
众衙役这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动刑。
张差吃打不过,只得叫道:“愿画。”
陆梦龙下令停刑。衙役将笔纸递给张差。
张差笔走龙蛇,顷刻画成。衙役接过呈上。
众官一看,俱各捋须点头。
傅梅发问道:“张差,你由何识得路径?”
张差道:“小人为蓟州人,无人引导,安能进入?”
傅梅又问:“引导你进入之人为谁?”
张差答道:“大老公庞公,小老公刘公。此二人豢养小人已有三年,送给小人金银壶各一个。”
陆梦龙一听,心中一动,追曰:“送你金银壶做什么?”
张差答道:“打小爷④。”
胡士相本来一直在旁缄口不言,一听此言,急推开座位起立道:“这些不可以审问了。”
郎中为清吏司长官,员外郎为副长官。陆、胡二人虽非同司,但品秩上差了半级,何况还有赵会桢、劳永嘉支持他的决定。陆梦龙等至此自然不好再坚持什么,于是第一次刑部司官会审草草收场。
二十一日,张问达再令刑部十三司官员会审。此次会审,共有十八名官员参加。傅梅没有来,而浙楚齐诸党却多了郎中岳骏声等人,陆梦龙、王之寀更有孤掌难鸣之感。
陆梦龙仍旧首先发问:“张差,你既敢独闯慈庆宫,幕后必定有人指使。马三舅、李外父究为何人?从实招来!”
张差道:“马三舅就是马三舅,李外父就是李外父,不知其真实姓名。”
陆梦龙一拍惊堂木,道:“马李二人既与你厮熟,岂有不知真名之理?速速招来,免遭肌肤之痛!”
张差只得照实答道:“马三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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