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家诊脉用药,须有一定的持续性。杜大夫作为一名初入内廷的地方名医,对每天轮流请脉、“人人负责,人人不负责”的当差制度,感到十分困惑,曾向内务府大臣继禄提出质疑:“六日轮流一诊,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如何能愈病,此系治病,不比当差,公等何不一言?”继禄的回答更令他一头雾水:“内廷章程,向来如此,予不敢言。”跟外行讲不通,他又去问出身悬壶世家的吏部尚书陆润庠:
〖嗣见陆尚书曰:“公家世代名医,老大人《世补斋》一书,海内传诵,公于医道三折肱矣。六日开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此办法否?我辈此来,满拟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来,徒劳无益,希望全无,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似此医治,必不见功,将来谁执其咎?请公便中一言。”陆公曰:“君不必多虑,内廷之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不便进言。”〗
两位高官的回答都是“向来如此”,杜钟骏在官场“潜规则”前碰了一鼻子灰,得出结论:“此来必无成功也”,只好默然而退。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六日一请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朝廷还优恤有加,赏赐不断。撞钟撞到八月初八日(1908年9月3日),大约继禄也觉得这种治疗方式不妥,当太后向他询问御医们的生活起居时,便乘机进言。慈禧以体恤医官辛劳的名义,下旨延长了治疗周期,还给新御医们发了伙食补贴:
〖外省所保医官六人,著分三班,两人一班,两月一换,在京伺候请脉。张彭年、施焕著为头班;陈秉钧、周景焘著为二班;吕用宾、杜钟骏著为三班,每人每月给饭食银三百五十两,钦此。〗
此项小小的“医疗改革”,似是部分采纳了杜大夫的建议,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二、医出多门,语存忌讳】
清朝历代皇帝,多以知医自命,光绪也不例外。
医家怕担责任,病家不信任医家,都是医患关系中的大忌。杜钟骏初次请脉后退下拟方,“行未数武,皇上又命内监叮嘱,‘勿改动’”。他刚坐定开方,内监又来云:“万岁爷说你在上面说怎样,即怎样开方,切勿改动。”指陈莲舫而言曰:“勿与彼串起来。”切切叮嘱而去。
除了怕御医私下串通之外,皇帝对药方也不放心。据当时的《申报》披露:“刻下虽有多医请脉,然并不时常服药,上又自明医术,最恶用杜仲、菟丝子两药,凡医生有用此二药者,必圈去不用。”'1'关于光绪对用药的挑剔,杜钟骏还谈到如下情况:
〖一日,予方入值,于院中遇内监,向予竖一大指曰:“你的脉理很好。”予曰:“汝何以知之?”渠曰:“我听万岁爷说的,你的脉案开得好。我告声你,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往往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言讫如飞而去。〗
《申报》对此也有类似记载:
〖据内监云,近两月来,各医所开药方,皇上辄不愿饮,十剂之中仅服一二剂,独周医(按:指周景焘)之药,颇得圣上欢心,故四日之中已诊三次。“'2'〗
由是可知,皇帝吃药看病全凭自己好恶,不遵医嘱,这样身份的病家,谁也奈何不得。被万岁爷认为“脉案很好”的杜大夫处方,吃过三剂就成了内廷新闻;周大夫“颇得圣上欢心”,四天内请脉三次,也成了坊间新闻;其他人的方子,命运不得而知。
当时西医早已传入,但有清一代,除康熙外,其他君主都不大相信西医,光绪医疗过程中亦有过“西法调治”之说,可惜浅尝辄止。御医力钧兼通西医,其脉案却累遭皇上驳斥。
以光绪的高级囚徒境遇,其用药也确有被忽视的情况,曾令他大动肝火:
〖一日,皇上自检药味,见枸杞上有蛀虫,大怒,呼内务府大臣奎峻曰:“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你瞧枸杞上生蛀虫,如此坏药与我吃,焉能愈病?著汝到同仁堂去配药。”奎唯唯照办。〗
在慈禧降旨实行“医改”的同一天,光绪也交下太医院医方二百余纸及病略一纸,并有谕旨:
〖予病初起,不过头晕,服药无效,既而胸满矣,继而腹胀矣。无何又见便溏遗精,腰酸脚弱,其间所服之药,以大黄为最不对症。力钧请吃葡萄酒、牛肉汁、鸡汁,尤为不对,尔等细细考究,究为何药所误?尽言无隐。著汝六人共拟一可以常服之方,今日勿开,以五日为限。〗
光绪在内廷的医疗环境中煎熬多年,此刻想搞一点“民主集中”,类于今日之会诊,要求“尽言无隐”。这可能是他自戊戌变法失败被囚以来,运用“天字第一病号”的特殊身份,所推动的一点微小改良。可悲的是,前者尚属救国图存的政治体制改革,后者只是为挽救自己生命的最后挣扎。
圣上的病和大清朝一样难治,问题也在于病家讳疾。“两宫”则各有忌讳,令医家依违其间,不敢畅所欲言。杜钟骏初次请脉时,光绪问他:“你瞧我脉怎样?”答曰:“皇上之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杜大夫深知:“两宫意见素深,皇太后恶人说皇上肝郁,皇上恶人说自己肾亏,予故避之。”
杜大夫当时应对机智,点水不漏。待到八月初八光绪要新御医们评议太医院的医方得失,这六人却一齐犯了难。大家群推齿高望重的陈秉钧(莲舫)主稿,陈“直抉太医前后方案矛盾之误”,众人皆不赞成,于是又有如下磨合:
〖(杜)乃谓众同事曰:“诸君自度能愈皇上之病,则摘他人之短,无不可也。如其不能,徒使太医获咎,贻将来报复之祸,吾所不取。”陈君曰:“予意欲南归,无所顾忌。”予曰。“陈君所处,与我辈不同,我辈皆由本省长官保荐而来,不能不取稳慎,我有折衷办法,未悉诸君意下如何?案稿决用陈君前后不动,中间一段,拟略为变通。前医矛盾背谬,宜暗点而不明言。”众赞成,嘱拟作中段,论所服之药热者如乾姜附子;寒者若羚羊石膏;攻者如大黄枳实;补者若人参紫河车之类,应有尽有,可谓无法不备矣。无如圣躬病久药多,胃气重困,此病之所以缠绵不愈也。众称善,即以公订方进……〗
一怕得罪两宫,二怕太医报复,三怕牵连保举人,人人不敢负责的体制,已经决定了治疗的结果。陈莲舫入宫早于他人,深知积弊,已不打算敷衍下去,因而“无所顾忌”;其他人受本省长官保荐而来,有人事上的牵扯,则不得不有所顾忌。中医历来注重调和,最后只好请杜大夫来当“甘草”,既以“应有尽有”粉饰以往的谬误,又把问题推给病家的“病久药多”,正所谓:面面俱到,不可救药;体制如此,皇上必死。
这时的大清朝,已如同光绪一样行将就木。为挽救覆灭的命运,朝廷于两年前宣布了“预备立宪”;这一年的8月27日,又颁布了《钦定宪法大纲》,对于重病中的光绪而言,无异是一针政治上的强心剂,七天后他公然对太医院医方提出了抗议。这种内外的互动虽十分微弱,却也在死水面上掀起了几缕微澜。
自同年6月起,《申报》就不断披露光绪的病情、脉案,颇类今世国家元首临终前之“病情公告”。这在当时算是开天辟地的“新闻自由”,引发了全社会的关注。杜钟骏记述了宫廷中对此的反映:
〖一日,入值请脉,内务府大臣继禄,嘱到内务公所云:“两江总督端方在江南考医,以报纸刊皇上脉案为题,取中二十四本,派员进呈御览,如赏识何人之奏,即派何人入京请脉,皇太后一笑置之。”予等见其所取之卷,有调当补肾水者,用六味地黄丸;有谓当补命火者,用金匮肾气丸;有谓宜补脾胃者,用归芍六君之类;有谓当气血双补者,用八珍之类;有谓当阴阳并补者,用十全大补之类,皆意揣之辞也。〗
号称满官“开明派”的端方真会裹乱,竟在皇上病入膏肓之际提倡“医疗民主”,引来各地儒医、郎中们的“百家争鸣”,纷纷献计献策。这些隔靴搔痒之举,只落得慈禧“一笑置之”;亦曾有人上书指摘用药不当,已入内廷供奉的新御医们,当然也不会买这些同行冤家的帐。
【三、医龙治国,气数两终】
依靠人人不敢负责的体制,即便延长了医疗周期也是徒劳。头班两医官请脉两月,药石罔效。转眼到了太后“万寿”前夕,内务府大臣奎峻向杜钟骏透露:“一日皇上在殿泣曰,‘万寿在即,不能行礼奈何?’六军机同泣。头班张、施两位之药,毫无效验,君等在此,我未尝不想一言,俾君等请脉。然君子爱人以德,转不如不诊为妙。”
11月10日(夏历十月十七日)夜,杜钟骏忽被急急传召入宫请脉,告以“皇上病重”。他赶到瀛台涵元殿,只见光绪气促口臭,带哭声而言曰:“头班之药,服了无效,问他又无决断之语,你有何法救我?”杜大夫诊脉之后,知道病人行将不起,脉案中有“实实虚虚,恐有猝脱”之语。此时周景焘等已先后请脉,焉有不知大限将至之理,但未敢明说,皆以“棘手”等语搪塞。杜钟骏一语道破,立即引起内务府大臣继禄的恐慌:
〖继大臣曰:“你此案如何这样写法,不怕皇上骇怕么?”予曰:“此病不出四日,必出危险,予此来未能尽技,为皇上愈病,已属惭愧,到了病坏,尚看不出,何以自解?公等不令写,原无不可,但此后变出非常,予不负责,不能不预言。”奎大臣曰:“渠言有理,我辈亦担当不起,最好回明军机,两不负责。”当即带见六军机,六军机者:醇邸、庆邸、长白世公、南皮张公、定兴鹿公、项城袁公(按:即载沣、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醇邸在前,予即趋前言回:“皇上之脉疾数,毫无胃气,实实虚虚,恐有内变外脱之变,不出四日,必有危险。医案如此写法,内务三位恐皇上骇怕,嘱勿写,然关系太重,担当不来,请王爷示。”醇邸顾张中堂而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