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卿中,与臣交好,无过汲黯,黯今责臣,正中臣病。臣闻管仲相齐,拥有三归,侈拟公
室,齐赖以霸,及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帛,齐亦称治。今臣位为御史大夫,乃身
为布被,与小吏无二,怪不得黯有微议,斥臣钓名。且陛下若不遇黯,亦未必得闻此言。”
武帝闻他满口认过,越觉得好让不争,却是一个贤士。就是黯亦无法再劾,只好趋退。弘与
董仲舒并学春秋,惟所学不如仲舒。仲舒失职家居,武帝却还念及,时常提起。弘偶有所
闻,未免加忌,且又探得仲舒言论,常斥自己阿谀取容,因此越加怀恨,暗暗排挤。武帝未
能洞悉,总道弘是个端人,始终信任。到了元朔五年,竟将丞相薛泽免官,使弘继任,并封
为平津侯。向例常用列侯为丞相,弘未得封侯,所以特加爵邑。
弘既封侯拜相,望重一时,特地开阁礼贤,与参谋议,甚么钦贤馆,甚么翘材馆,甚么
接士馆,开出了许多条规,每日延见宾佐,格外谦恭。有故人高贺进谒,弘当然接待,且留
他在府宿食。惟每餐不过一肉,饭皆粗粝,卧止布衾。贺还道他有心简慢,及问诸待人,才
知弘自己服食,也是这般。勉强住了数日,又探悉内容情形,因即辞去。有人问贺何故辞
归?贺愤然说道:“弘内服貂裘,外著麻枲;,内厨五鼎,外膳一肴,如此矫饰,何以示信?
且粗粝布被,我家也未尝不有,何必在此求人呢!”自经贺说破隐情,都下士大夫,始知弘
浑身矫诈,无论行己待人,统是作伪到底,假面目渐渐揭露了。只一武帝尚似梦未醒。
汲黯与弘有嫌,弘竟荐黯为右内史。右内史部中,多系贵人宗室,号称难治。黯也知弘
怀着鬼胎,故意荐引,但既奉诏命,只好就任,随时小心,无瑕可指,竟得安然无事。又有
董仲舒闲居数年,不求再仕,偏弘因胶西相出缺,独将仲舒推荐出去。仲舒受了朝命,并不
推辞,居然赴任。胶西王端,是武帝异母兄弟,阴贼险狠,与众异趋,只生就一种缺陷,每
近妇人,数月不能起床,所以后宫虽多,如同虚设。有一少年为郎,狡黠得幸,遂替端暗中
代劳,与后宫轮流同寝。不意事机被泄,被端支解,又把他母子一并诛戮,此外待遇属僚,
专务残酷,就是胶西相,亦辄被害死。弘无端推荐仲舒,亦是有心加害,偏仲舒到了胶西,
刘端却慕他大名,特别优待,反令仲舒闻望益崇。不过仲舒也是知机,奉职年余,见端好饰
非拒谏,不如退位鸣高,乃即向朝廷辞职,仍然回家。不愧贤名。著书终老,发明春秋大
义,约数十万言,流传后世。所著《春秋繁露》一书,尤为脍炙人口,这真好算一代名儒
呢。收束仲舒,极力推崇。
大中大夫张汤,平时尝契慕仲舒,但不过阳为推重,有名无实。他与公孙弘同一使诈,
故脾气相投,很为莫逆。弘称汤有才,汤称弘有学,互相推美,标榜朝堂。武帝迁汤为廷
尉,景帝时尝改称廷尉为大理,武帝仍依旧名。汤遇有疑谳,必先探察上意,上意从轻,即
轻予发落,上意从重,即重加锻炼,总教武帝没有话说,便算判决得宜。一日有谳案上奏,
竟遭驳斥,汤连忙召集属吏,改议办法,仍复上闻。偏又不合武帝意旨,重行批驳下来,弄
得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再向属吏商议,大众统面面相觑,不知所为。延宕了好几日,尚无
良法,忽又有掾史趋入,取出一个稿底,举示同僚。众人见了,无不叹赏,当即向汤说知。
汤也为称奇,便嘱掾属交与原手,使他缮成奏牍,呈报上去,果然所言中旨,批令照办。究
竟这奏稿出自何人?原来是千乘人倪宽。倪宽颇有贤名,故从特叙。宽少学尚书,师事同邑
欧阳生。欧阳生表字和伯,为伏生弟子,伏生事见前文。通尚书学,宽颇得所传。武帝尝置
五经博士,公孙弘为相,更增博士弟子员,令郡国选取青年学子,入京备数。宽幸得充选,
草草入都。是时孔子九世孙孔安国,方为博士,教授弟子员,宽亦与列。无如家素贫乏,旅
费无出,不得已为同学司炊。又乘暇出去佣工,博资度活,故往往带经而锄,休息辄读。受
了一两年辛苦,才得射策中式,补充掌故。嗣又调补廷尉文学卒史,廷尉府中的掾属,多说
他未谙刀笔,意在蔑视,但派他充当贱役,往北地看管牲畜,宽只好奉差前去。好多时还至
府中,呈缴畜簿,巧值诸掾史为了驳案,莫展一筹。当由宽问明原委,据经折狱,援笔属
稿。为此一篇文字,竟得出人头地,上达九重。运气来了。
武帝既批准案牍,复召汤入问道:“前奏非俗吏所为,究出何人手笔?”汤答称倪宽。
武帝道:“我亦颇闻他勤学,君得此人,也算是一良佐了。”汤唯唯而退,还至府舍,忙将
倪宽召入,任为奏谳掾,宽不工口才,但工文笔,一经判案,往往有典有则,要言不烦。汤
自是愈重文人,广交宾客,所有亲戚故旧,凡有一长可取,无不照顾,因此性虽苛刻,名却
播扬。
只汲黯见他纷更法令,易宽为残,常觉看不过去,有时在廷前遇汤,即向他诘责道:
“公位列正卿,上不能广先帝功业,下不能遏天下邪心,徒将高皇帝垂定法律,擅加变更,
究是何意?”汤知黯性刚直,也不便与他力争,只得无言而退。嗣黯又与汤会议政务,汤总
主张严劾,吹毛索瘢。三句不离本行。黯辩不胜辩,因发忿面斥道:“世人谓刀笔吏,不可
作公卿,果然语不虚传!试看张汤这般言动,如果得志,天下只好重足而走,侧目而视了!
这难道是致治气象么?”说毕自去。已而入见武帝,正色奏陈道:“陛下任用群臣,好似积
薪,后来反得居上,令臣不解。”武帝被黯一诘,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面上已经变色。俟黯
退朝后,顾语左右道:“人不可无学,汲黯近日比前益憨,这就是不学的过失呢。”原来黯
为此官,是明指公孙弘张汤两人,比他后进。此时反位居己上,未免不平,所以不嫌唐突,
意向武帝直陈。武帝也知黯言中寓意,但已宠任公孙弘张汤,不便与黯说明,因即含糊过
去,但讥黯不学罢了。黯始终抗正,不肯媚人,到了卫青封为大将军,尊宠绝伦,仍然见面
长揖,不屑下拜。或谓大将军功爵最隆,应该加敬,黯笑说道:“与大将军抗礼,便是使大
将军成名,若为此生憎,便不成为大将军了!”这数语却也使乖。卫青得闻黯言,果称黯为
贤士,优礼有加。
惟卫青何故得升大将军?查考原因,仍是为了征虏有功,因得超擢。自从朔方置郡,匈
奴右贤王连年入侵,欲将朔方夺还。元朔五年,武帝特派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出高阙,
锐击匈奴,又使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
李蔡为轻车将军,俱归卫青节制,并出朔方。再命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
平,作为声援,统计人马十余万,先后北去。匈奴右贤王,探得汉兵大举来援,倒也自知不
敌,退出塞外,依险驻扎。一面令人哨探,不闻有甚么动静,总道汉兵路远,未能即至,乐
得快乐数天。况营中带有爱妾,并有美酒,拥娇夜饮,趣味何如。不料汉将卫青,率同大
队,星夜前来,竟将营帐团团围住。胡儿突然遇敌,慌忙入报,右贤王尚与爱妾对饮,酒意
已有八九分,蓦闻营帐被围,才将酒意吓醒,令营兵出寨御敌,自己抱妾上马,带了壮骑数
百,混至帐后。待至前面战鼓喧天,杀声不绝,方一溜烟似的逃出帐外,向北急遁。汉兵多
至前面厮杀,后面不过数百兵士,擒不住右贤王,竟被逃脱。还是忙中有智。惟前面的胡
兵,仓皇接仗,眼见是有败无胜,一大半作为俘虏,溜脱的甚属寥寥,汉兵破入胡营,擒得
裨王即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全数截住,约有数十百万,再去追捕右贤
王,已是不及,乃收兵南还。
这次出兵,总算是一场大捷,露布入京,盈廷相贺。武帝亦喜出望外,即遣使臣往劳卫
青,传旨擢青为大将军,统领六师,加封青食邑八千七百户,青三子尚在襁褓,俱封列侯。
青上表固辞,让功诸将,武帝乃更封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余如属将公孙敖韩说
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等,也并授侯封。及青引军还朝,公卿以下,统皆拜谒马前,就是武
帝,也起座慰谕,亲赐御酒三杯,为青洗尘。旷古恩遇,一时无两,宫廷内外,莫不想望丰
仪,甚至引动一位孀居公主,也居然贪图利欲,不惜名节,竟与卫大将军愿结丝萝,成为夫
妇。小子有诗叹道:
妇道须知从一终,不分贵贱例相同;
如何帝女淫痴甚,也学文君卓氏风!
究竟这公主为谁,试看下回续叙。
主父偃谓日暮途穷,故倒行逆施,卒以此罹诛夷之祸。彼公孙弘之志,亦犹是耳。胡为
偃以权诈败,而弘以名位终?此无他,偃过横而弘尚自知止耳。高贺直揭其伪,而弘听之,
假使偃易地处此,度未必有是宽容也。即如汲黯之为右内史,董仲舒之为胶西相,未免由弘
之故意推荐,为嫁祸计。但黯与仲舒,在位无过,而弘即不复生心,以视偃之逼死齐王,固
相去有间矣。夫天道喜谦而恶盈,偃之致死,死于骄盈,弘固尚不若偃也。彼卫青之屡战得
胜,超迁至大将军,而汲黯与之抗礼。反且以黯为贤,优待有加,青其深知持满戒盈之道
乎?弘且幸免,而青之考终,宜哉!
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战封侯 父子败谋九重讨罪
却说卫青得功专宠,恩荣无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愿再嫁卫青。这公主就是前时卫青
的女主人,叫做平阳公主。一语已够奚落。平阳公主,曾为平阳侯曹寿妻,此时寿已病殁,
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