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伊稚斜单于仓皇奔窜,与众相失,右谷蠡王还道单于阵亡,自立为单于,招收散卒。
及伊稚斜单于归来,方让还主位,仍为右谷蠡王,单于经此大创,徙居漠北,自是漠南无王
庭。赵信劝单于休战言和,遣使至汉,重议和亲。武帝令群臣集议,或可或否,聚讼不休。
丞相长史任敞道:“匈奴方为我军破败,正可使为外臣,怎得与我朝敌体言和?”武帝称
善,因即令敞偕同胡使,北往匈奴。好数月不闻复命,想是由敞唐突单于,因被拘留。武帝
未免怀忧,临朝时辄提及和亲利弊。博士狄山,却主张和亲。武帝未以为然,转问御史大夫
张汤。汤窥知武帝微意,因答说道:“愚儒无知,何足听信!”狄山也不肯让步,便接口
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为愚忠;若御史大夫张汤,乃是诈忠!”虽是快语,但言之无
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宠任张汤,听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胡虏
入寇么?”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问他能任一县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问居一障,即亭
障。山不好再辞,只得答了一个能字。武帝便遣山往边,居守一障。才阅一月,山竟暴毙,
头颅都不知去向。时人统言为匈奴所杀,其实是一种疑案,无从证明。不白之冤。朝臣见狄
山枉送性命,当然戒惧,何人再敢多嘴,复说和亲?但汉兵疮痍未复,马亦缺乏,亦不能再
击匈奴。只骠骑将军霍去病,闻望日隆,所受禄秩,几与大将军卫青相埒,青却自甘恬退,
主宠亦因此渐衰。就是故人门下,亦往往去卫事霍,惟荥阳人任安,随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盗孝景帝园田,下狱论罪,蔡惶恐自杀。从子李敢,即李广少子,见
父与从叔,并皆惨死,更觉衔哀。他自受封关内侯后,由武帝令袭父爵,得为郎中令。自思
父死非罪,常欲报仇。及李蔡自杀,越激动一腔热愤,遂往见大将军卫青,问及乃父致死原
由。两下稍有龃龉,敢即出拳相饷,向卫青面上击去。青连忙闪避,额上已略略受伤。嗣经
青左右抢护,扯开李敢,敢愤愤而去。敢固敢为,惜太敢死!青却不动怒,但在家中调养,
用药敷治,数日即愈,并不与外人说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来青家,得悉此事,记在胸
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宫游猎,去病从行,敢亦相随,正在驰逐野兽的时候,去病觑敢无备,
借着射兽为名,竟向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毙命。当有人报知武帝,武帝
还左袒去病,只说敢被鹿触毙,并非去病射死。专制君主,无人敢违,只好替敢拔出箭镞,
舁还敢家,交他殓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为报复,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
加悲悼,赐谥景桓侯,并在茂陵旁赐葬,特筑高塚;,使象祁连山。令去病子嬗袭封。嬗之子
侯,亦为武帝所爱,任官奉车都尉,后至从禅泰山,在道病殁。父子俱当壮年逝世,嬗且无
嗣,终绝侯封。好杀人者,往往无后。
御史大夫张汤,因李蔡已死,满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为相,另命太子少傅庄青
翟继蔡后任。汤以青翟直受不辞,未尝相让,遂阴与青翟有嫌,意欲设法构陷,只因一时无
可下手,权且耐心待着。会因汤所拟铸钱,质轻价重,容易伪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
私铸。有司虽奏请改造五铢钱,但私铸仍然不绝,楚地一带,私钱尤多,武帝特召故内史汲
黯入朝,拜为淮阳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辞不获,乃入见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为将填
沟壑,不能再见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赐录用。臣实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愿乞为中
郎,出入禁闼,补阙拾遗,或尚得少贡愚忱,效忠万一。”武帝笑说道:“君果薄视淮阳
么?我不久便当召君。现因淮阳吏民,两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卧治呢。”黯只好应
命,谢别出朝。当有一班故友,前来饯行,黯不过虚与周旋。惟见大行李息,也曾到来,不
觉触着一桩心事,惟因大众在座,不便与言。待息去后,特往息家回拜,屏人与语道:“黯
被徙外郡,不得预议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张汤,内怀奸诈,欺君罔上,外挟贼吏,结党为
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为揭发,一旦汤败,恐公亦不免同罪了!”却是个有心人。息本是
个模棱人物,怎敢出头劾汤?不过表面上乐得承认,说了一声领教,便算敷衍过去。黯乃告
辞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态,始终未敢发言。那张汤却揽权怙势,大有顺我便生,逆我
就死的气势。大农令颜异,为了白鹿皮币一事,独持异议。白鹿皮币见前文。武帝心下不
悦,汤且视如眼中钉,不消多时,便有人上书讦异,说他阴怀两端,武帝即令张汤查办。汤
早欲将异致死,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令他再生?当下极力罗织,却没有的确罪证,只有时与
座客谈及新法,不过略略反唇,汤就援作罪案,复奏上去。谓颜异位列九卿,见有诏令不
便,未尝入奏,但好腹诽,应该论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看官阅过秦朝苛律,诽谤
加诛,至文帝时已将此禁除去,那知张汤,不但规复秦例,还要将腹诽二字,指作异罪,平
白地把他杀死,岂非惨闻!异既冤死,又将腹诽论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汉武不得辞
咎。试想当时这班大臣,还有何人再敢忤汤,轻生试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与汤向有嫌隙,遇有文书上达,与汤有关,文往往不为转圜。汤又欲算
计害文,适有汤爱吏鲁谒居,不待汤嘱,竟使人诣阙上书,诬告文许多奸状。武帝怎知暗中
情弊!当然将原书发出,仍要这老张查问。李文还有何幸,不死也要处死了。又了掉一个。
那张汤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启问道:“李文为变,究系何人详知情实?原书
中不载姓名,可曾查出否?”汤已知告发李文,乃是府史鲁谒居所为,此时不便实告,只得
佯作惊疑,半晌才答道:“这当是李文故人,与文有怨,所以告发隐情。”武帝才不复问,
汤安然趋出,还至府中,正想召入谒居,与他密谈,偏经左右报告,说是谒居有病,未能进
见。死在眼前,何苦逞刁。汤慌忙亲去探问,见谒居病不能兴,但在榻上呻吟,说是两足奇
痛。汤启衾看明,果然两足红肿,不由的替他抚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这般优待,真是闻
所未闻。无奈谒居消受不起,过了旬月,竟尔呜呼毕命。谒居无子,只有一弟同居长安,家
中亦没有甚么积储,一切丧葬,概由汤出资料理,不劳细叙。忽从赵国奏上一书,内称张汤
身为大臣,竟替府史鲁谒居,亲为摩足,若非与为大奸,何至如此狎昵,应请从速严究云
云。这封书奏,乃是赵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赵有年,素性阴险,令人不测。从前主父偃受
金,亦由他闻风弹劾,致偃伏诛。见前文。自张汤议设铁官,无论各郡各国,所有铁器,均
归朝廷专卖,赵地多铁,向有一项大税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凭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
故每与铁官争持。张汤尝使府史鲁谒居,赴赵查究,迫彭祖让交铁榷,不得再行占据。彭祖
因此怨汤,并恨及谒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两人过恶。可巧谒居生病,汤为摩足,事为侦
探所闻,还报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严词纠弹。武帝因事涉张汤,不便令汤与闻,乃将来
书发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谒居,质问虚实,偏是谒居已死,无从逮问。但将谒居弟带至廷
中。谒居弟不肯实供,暂系导官。为少府所属,掌舂御米。一时案情未决,谒居弟无从脱
累,连日被囚。会张汤至导官署中,有事查验,谒居弟见汤到来,连忙大声呼救。汤也想替
他解释,无如自己为案中首犯,未便相应,只好佯为不识,昂头自去。谒居弟不知汤意,还
道汤抹脸无情,很是生恨,当即使人上书,谓汤曾与谒居同谋,构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
出,造化亦巧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怀疑未释,一见此书,当更命御史中丞减宣查
究。减宣也是个有名酷吏,与张汤却有宿嫌,既经奉命究治,乐得借公济私,格外鉤;索,好
教张汤死心伏罪。
复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桩盗案,乃是孝文帝园陵中,所有瘗钱,被人盗去。这事关
系重大,累得丞相庄青翟,也有失察处分,只好邀同张汤,入朝谢罪。汤与青翟,乃是面上
交好,意中很加妒忌。当即想就一计,佯为允诺,及见了武帝,却是兀立朝班,毫无举动。
青翟瞅汤数眼,汤假作不见,青翟不得已自行谢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缉盗犯,御史首领就是
张汤。退朝以后,汤阴召御史,嘱他如何办法,如何定案。原来庄青翟既为丞相,应四时巡
视园陵,瘗钱被盗,青翟却未知为何人所犯,不过略带三分责任。汤不肯与他同谢,实欲将
盗钱一案,尽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还要办他明知故纵的罪名,使他受谴免官,然后自己好
代相位。那知御史隐受汤命,却有人漏泄出去,为相府内三长史所闻,慌忙报知青翟,替他
设计,先发制汤。三长史为谁?第一人就是前会稽太守朱买臣,买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预备
战具,往击东越,嗣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顾,但由买臣会同横海将军韩说,出兵一次,
俘斩东越兵数百名,上表献功。回应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数
年,坐事免官,未几又超为丞相长史。从前买臣发迹,与庄助同为侍中,雅相友善。张汤不
过做个小吏,在买臣前趋承奔走。及汤为廷尉,害死庄助,见前文。买臣失一好友,未免怨
汤。偏汤官运亨通,超迁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宠,每遇丞相掉任,或当告假时候,辄由汤摄
行相事。买臣蹭蹬仕途,反为丞相门下的役使,有时与汤相见,只好低头参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