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大学,屏东家里就每个月 寄给他两千元做为生活费,房租去掉了九百元,剩下的一千一百元要管吃、穿、学费、看电 影、买书、车费,再加上交女朋友,是怎么样也不够的。所以,在认识鸵鸵以前,他总利用 任何假期,和晚上的时间出去打工赚钱。他做过很多很苦的工作,包括去塑胶工厂做圣诞 树,去广告公司画看板,甚至,去地下的下水道漆油漆— 一种防止下水道被腐蚀的工作。 还去过食品加工厂当打捞工,浸在酸液中打捞酸梅,把皮肤全泡成红肿而皱摺的。至于各种 临时工,例如半夜挖电缆、修马路、送货品… 他几乎全做过。但是,鸵鸵来了,鸵鸵占据 了他所有课后的时间,甚至占据了他的心灵,他很少再去当临时工了,随之而来的,是生活 的拮据。
不能跟家里要钱的,家里已经够苦了。
不能跟徐业平借的,徐业平的父亲是公务员,家里也够苦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 保呢!
吴天威,吴天威也不见得够用!
为什么大家都闹穷呢?他就是想不通。但,那时,确实大家都穷得清洁溜溜。即使是这 种穷日子,鸵鸵仍然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他们把生活的步骤调整了一下,因为鸵鸵那么害 怕父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朋友,她总说时机未到,韩青还不能在父母前亮相。韩青什么都听 她的,总之,是要她过得快活呀!所以,每早的互通电话,开始由鸵鸵主动打给他了。小安 安成了两人间的桥梁,负责“喊话”。每早通完这个电话,一天的节目才由这电话而开始— —决定几时见面,几时吃饭,几时做功课。于是,这电话成为两人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
可是,电话也常出问题的。韩青常想,电话是什么?线的两端,系一个你,系一个我, 于是,你“耳”中有我,我“耳”中有你。哈,想到这儿,他的耳朵就痒起来了,准是你作 怪,鸵鸵。这天,由于“电话”,韩青在他的日记中写下这么一段记录:鸵鸵:昨天用最后 的十块钱为你买了一把梳子,我还剩三块钱。八点醒来,整理房间,等你电话。
八点二十分,刷牙洗脸,继续等你电话。
九点正。喝白开水。九点三十分。下楼找房东,想借电话,她在洗衣服,不好意思开口。
十点正。她还在洗衣服,不管了,借了电话,铃响二十二次,无人接听。十点零五分。 再跑下楼,打电话,无人接。
十点零五分至十点三十分。总共跑下楼十次,都无人接。
十点三十分。打电话给赵老师,也无人接。
十点四十分。焦急,考虑你是否出了事。
十点四十五分。打电话给徐业平,不在。
十点四十五至十二点。再打电话八次,没人接。
十二点零五分。打电话给师母,你没去过。
十二点十分。打电话给吴天威,告诉他我已三餐没吃饭(昨晚已经没钱吃晚饭了),他 说要借钱给我,我怕你打电话来,不敢出去。十二点三十分。看房东电视,坏了。
十二点四十五分。……一片空白。
一点正。只有一颗着急的心,担心你。
一点半。打死一只小老鼠。
两点正。还是没有动静,没有一人。
两点零一分。想你,想你。
两点零二分。喜欢你,喜欢你。
两点零三分。爱你,爱你。
两点零四分。问你,再问你,你在哪里?
两点零五分。很饿,很怕,担心你,担心你。
两点零六分。再打电话,没人接,铃响八次。
两点零七分。算算自己喝了多少白开水。十一杯。
两点零八分。胃开始痛,头发昏,还好,就是感觉越来越冷。手握热开水杯子,好点。
两点零九分。鸵鸵,你在哪里?放声大叫了:鸵鸵,你在哪里?两点十分。烧开水,因 为开水喝完了。
两点十一分。去向吉他王借钱,想去找你,吉他王也不在。两点十二分。打开窗户,频 频望马路,盼望你就在眼前。
两点十三分。有一种想大哭的冲动。
两点十五分。担心你的一切,不管你怎样,只要你没出事,没生病,什么都好。两点十 八分。另一杯好白汉汉汉汉的白开水。
两点二十分。打电话给方克梅。不在。
两点三十五分——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什么?你家电话坏了!但是你平安,你没事,你 很好,哦,谢谢你,谢谢你,鸵鸵。谢谢你和上帝。这天,当他们终于在小屋里见面了,鸵 鸵看到了那时间记录,气得直跺脚,指着他的鼻子骂:“天下有你这种傻瓜,饿了好几顿不吃东西,只为了我家电话坏了!你真笨!你真傻! 你真要气死我!有我一个人闹胃病不够,你也要加入,是不是?”
他凝视她,傻傻的笑着,傻傻的看着她那两片说话好快好快的嘴唇,然后,他就傻傻的 接了一句:“你老了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变得很噜苏!”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狠狠的摔了摔头:“不用等我老,我现在就很噜苏!我还要骂呢,我还要说呢,你身上没钱,为什么不告 诉我?昨天就没吃饭,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去帮我买那把见鬼的梳子,我告诉你,那不过是 一把梳子,我已经有好多好多把梳子了……”
骂着骂着,她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哑了,于是,他飞快的用唇堵住她的唇。而她却在 他又灵魂都飞上了天的当儿,悄悄的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全塞进他的夹克口袋里。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点档滴滴,穷也罢,苦也罢,什么都是甜蜜的,什么都是喜悦的。 自从那个海洋学院的阴影去掉以后,韩青几乎不敢再向上帝苛求什么了。只要鸵鸵的心里, 仅容他一个!这就是最美好的了,这就是最幸福的了。那时,鸵鸵正在修法文,她教了他第 一句法文:“开门打老鼠。”“开门打老鼠?”他希奇的。“这是法文?法国人真怪,开了门打老 鼠,老鼠不是都跑掉了?应该关着门打老鼠,我有经验,关着门打老鼠,它就逃不掉了!”
鸵鸵笑弯了腰,用法文再发了一次音。
“开门打老鼠——意思就是,你好吗?”
“嗯,”他哼着。“不知道另外三个字法文怎么念?”
“什么另外三个字?”“我爱你。”鸵鸵红了脸。她的脸红让他如此心动,如此感动, 如此震动。他常在她的脸红、害羞,和他偶尔举动过于“热情”的时候,就急急退缩的举动 中,去发现她的纯洁。纯洁,这是好简单的两个字,可是,他深知,在这一代的大学生里, 能维持这份“纯洁”的,已经越来越少了。而她,她还是交过好几个男朋友的!于是,他更 珍惜她,他更尊重她,他更爱她。“你心里只有这三个字吗?”她瞪着眼睛问。
“是啊!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个字,难道老师没有教过你?”“说实话,”鸵鸵笑着。 “是教过的!”
“怎么说?怎么说?”他追问着。
“纠旦。”她用法文发音。
“煮蛋?”他问。她大笑,敲他的头,敲他的肩膀,敲他的身子。她笑得那么开心,他 就也开心了。以她的欢笑为欢笑,以她的伤心为伤心,老天!他已经没有自我了。他也不要 那个自我了,爱的意义是把自我奉献给她,让她尽情的欢笑。
“你知道吗?韩青。”她望着窗玻璃外的一角天空,突然眼光迷蒙的、向往的、做梦似 的说:“我一生有两个愿望。”
“是什么?”他问。“第一个愿望,我将来一定要去巴黎,我觉得世界上最罗曼蒂克的 城市就是巴黎了。我一定要去!去看凯旋门,香榭大道,然后,坐在路边的咖啡篷下喝咖 啡。”
“好!”他握紧她的手,郑重的许诺。“这事交给我办,我一定带你去巴黎。去看凯旋 门,在香榭大道散步,去咖啡篷下喝咖啡。”“别忘了,”她叮嘱:“还有罗浮宫,还有凡 尔赛,还有那著名的拉丁区!”“是!”他坚决的应着,豪爽极了。“罗浮宫,凡尔赛,拉 丁区……我们只好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慢慢的游览,慢慢的欣赏。因为,你要去的地方实 在太多了。”
“对。”她点头。“我们不能走马看花。要深入的去接触巴黎,唉!”她叹气。“那一 定是个美透美透的城市,才会出那么多诗人、艺术家,和文学家!”
“这个愿望你就交给我吧!”他斩钉断铁的允诺着。“你另外一个愿望是什么呢?” “哦!”她笑了,有点羞涩。“我想写一本书。”
“写一本书?”他惊奇的看她。“我从不知道,你想当一个作家。”“并不是当作家, 只是写一本书。”她脸颊红红的。
“写什么呢?”他问。“写——木棉花吧!”“木棉花?”他不解的:“为什么是木棉 花?”
“这只是一种象征。”她困难的解释。“每次,我看到木棉树开花就很感动,木棉树又 高又挺,它先开花后长叶子,和别的植物都不一样。那些花红极了,鲜极了,艳极了,盛开 在又高又粗的枯枝上,显得特别孤高,特别雅致,特别高不可攀。而又特别——有生命力。”
“有生命力?”他问,试着走入她的境界。
“是啊!人们很容易看到一颗种子发芽,就联想到生命力,看到小生命的诞生,就联想 到生命力……我呢,我看到木棉花,就联想到生命力。那种火焰似的红,绽开在光秃的、雄 伟的树枝上。哦……”她深吸口气:“我说不出来,总之,它让我感动,让我好感动好感 动!因为它不是柔弱的花,因为它不是小草花,因为它不属于盆景,因为它孤高,傲世,而 与众不同!我欣赏它!我就是那么那么欣赏它!”
“好。”他盯着她看。“我同意。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就是木棉花。可是,这本书里你要 写些什么呢?”
她羞涩的笑着,年轻的面庞上是一片天真与无邪。
“说真的,不知道。等过些年,让我把人生体会得更深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要写 什么。”她坦白的说:“我想,写生命吧!生命中的爱力,生命中的傲气,生命中的孤 独………”“孤独吗?”他打断她。
“是啊,木棉花是很孤独的,它高高在上,没有别的花朵可以和它并驾齐驱,它是很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