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出来的时候,脸色像从前一样苍白,走路有点晃。落尘和静霞扶他坐下,静霞问:“你没事吧,三哥。”静安笑着摇摇头。
六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升上天空,落尘站在窗前,透过宙棂的缝隙看见宁静的庭院被阳光染成光亮的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那么有生机有活力,希望静康能够像今天一样,充满新的生机和活力。
手术室的门开了,查尔斯走出来,摘掉口罩和帽子,落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但此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是一个外国人,她冲上去问:“静康怎么样?”
查尔斯连声道:“OK,OK。”
助手在一旁解释,“他的意思是没事了。子弹没有伤到胸腔内的要害,只是擦破一小片肺叶,他很幸运,不过失血过多,暂时不宜移动,至少要住一个月的院。”
什么胸腔,肺叶,失血过多,她都不明白,她只知道静康没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静康被送到病房,落尘守候在床边,他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嘴唇发灰,像没有生命的迹象。
落尘着急地问:“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还昏迷不醒?”
“麻醉药至少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会退,他流了那么多血,恢复体力也要时间,天黑之前能够醒过来就算他身体强壮了。你们最好先回去,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给他带点必备的用品,还有一个月要在这过呢。”
静霞看落尘一瞬不瞬地盯着静康的样子,对静安道:“三哥,我们先回去吧,让四嫂在这儿陪四哥。”
静安不发一语,黯然地转身离开病房。静霞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再回头看一眼落尘,若有所悟,低叹一声,世上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无奈?
落尘搬了椅子坐在静康身旁,细细梳理他凌乱的头发,此刻的他看起来脆弱无力。听静霞说,他是为了保护静哲才受伤的,在他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人会为他担心,为他哭泣?一定没有,他为了革命,为了兄弟,可以牺牲生命。他不是说过,他心中有太多的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当她听到他受伤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她已回不去当初那个机械的卫家媳妇,而是以卫静康的妻子自居了。就在她说出要做他真正的妻子的时候,她付出的感情就已经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多了。她执起静康放在外侧的一只手,心中默默地道:“不求执子这手,与子携老;只求平平安安地与你过完下半生。”
继凝在睡梦中惊醒,浑身的冷汗,床边痰盂里扔了两条带血的帕子,她盯着那血迹熬过一阵心悸,刘妈妈听到动静进来,道:“小姐,您醒了,要点什么?喝口水还是吃点东西?”
继凝缓缓摇头,幽幽地道:“大家都在忙什么?”
“还不是四少爷和五少爷的事。”
“有消息了么?”
“还没个准信儿。”
继凝起身下床,抓着刘妈妈的手道:“妈妈,你最疼我,我求你,陪我去看看四哥。”
“小姐。”
“不见着他平安无事,我就不得安生,你忍心见我日夜不宁么?”
“姨奶奶不会答应的。”
“咱们悄悄地去,快快地回,大家都忙,不会有人注意,我心里惦着他,就像有人拧我的心一样,好疼啊。”
“哎!”刘妈妈无奈,只有应了她,主仆两人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正午时分,卫天明终于找到了那家洋人的医院,令他意外的是,这里有不少中国员工,整个气氛也是中国式的,只有一些洋人的仪器和洋人的医术。接待员一见他的衣着就知道是来找卫静康,直接将他带到静康的病房。
落尘趴在静康的床角,不安地睡着,头上的金钗滑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边,她的睡容不安得叫人心疼,秀眉紧督蹙,睫毛反射性地颤抖。觉察旁边有人,猛然惊醒,看清来人,吁了口气,站起来让座,道:“爹,您什么时候来的?”
卫天明坐下,“刚到,静康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大夫说,天黑之前应该就会醒了。家里面还好吧?五弟那边……”
卫天明叹口气,“究竟如何还不知道,你二叔父去求赵将军了,你娘和二婶娘没什么事,倒是老太爷中风了。”
“什么?爷爷中风?严不严重?”
“人不能动,话不能说,”指着静康骂道:“这两个逆子,他老人家都八十九岁了,还要为孙子烦心。”
落尘低着头不敢说话。
“对了,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大夫说要一个月。”
“洋鬼子的话不可信,哪有生了病不在家休养的?等他醒了,咱们就回去,洋人的地方能少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爹,有些事容不得咱们不信,你见过将人的胸膛切开再缝上的吗?你见过一个人的血从身体里取出来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吗?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对静康做了,而且救了他一条命。”她掀开被子的一角,让卫天明看那层层包裹的纱布,“没有他们的不可信,您就再也见不到您的儿子了。如果回家去,咱们到哪儿去找这些奇奇怪怪的管子来给静康用,到哪儿去找会治他的大夫?”
卫天明这才发现静康另一只手上吊着一个透明的瓶子,透明的液体不断地输入到他体内,他攒起眉头,“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叫这个做输液,可以帮他尽快恢复体力。”
卫天明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吧,那就让他在这躺一个月,免得回家教人见了烦心。不过你不能留在这儿陪他,女孩子待在洋人的地方,像什么话。”
“爹,”落尘一听急了,迅速思考说服卫天明的理由,“我不留下,叫谁来照顾他?二哥脱不开身,五弟还不知能不能回来,您又不能整日待在这,卫福要料理府里的杂事,其他的人您信得过吗?静康有好一阵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我做妻子的不做,还要谁做呢?难道要叫外面那些女子来给静康换衣、洗脸、洗身?”
“当然不行。”
“爹,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照顾他。”
“唉!”卫天明摇头,“我被你说服了,老太爷替静康选的媳妇,果然不简单。有时候,我明明知道你在想办法说服我达到你的目的,但就是没办法拒绝。”
落尘头垂得低低的,“媳妇不敢。”
“好了,”卫天明笑道,“我又没有怪你,不必在我面的唯唯诺诺的,这样也好,才降得住静康。落尘,我这个儿子就交给你了。”
“爹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送走卫天明,落尘转回病房,不意竟对上静康含笑的眼。落尘激动地道:“你醒了!”眼中不由自主地泛上雾气,酸楚的感觉猛然涌上来,嘴角依然扬着,“醒来就好了,我以为你到天黑才会醒呢。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静康缓缓摇头,声音虚弱沙哑,“没有,你别紧张。”他停了一会儿,想动一动。牵动了伤口,“哦。”他眉拧成一条直线。
落尘急忙扶他躺稳,“你要什么,我帮你拿,你不要动。”
静康躺了一会儿又开口:“我昏迷了多久?身子躺得都僵硬了。”
“一天一夜,报社的一个朋友和静哲的同学送你到这间英国人开的医院,他们给你开了刀,你流了好多血。”落尘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受伤的部位,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他的疼痛。她强忍着眼泪,让自己微笑,但心疼的感觉一波波翻涌而至,令笑容凄美哀怨。
静康费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面颊,疼惜地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
她抓紧他的手,一直摇头,哽咽着,“我没哭,一夜没睡,眼睛痛罢了。”
他笑道:“说谎。”温热的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
落尘闭上双眼,任泪水恣意滑落,“不要再这样了,我很好,我看着你躺在这儿,像没有了生命,很害怕,很害怕,怕你真的一睡就不起来了。”
静康用手掌摩挲着她的脸,将她螓首揽在身侧轻声道:“我选择了这项事业,就有随时死的准备,我没有怕过,也不曾后悔。但是,当我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竟然想到了你,我想,还没有跟你说一声,做好交待,就这样走了,对你太不公平,所以,我拼命地在黑暗中走啊走啊,然后我就听到你和爹的声音了。”
落尘惊疑道:“你听到我和爹的谈话了?”
“嗯,还是你有办法,威胁加利诱,有时我拿爹的固执都束手无策。”
“哪有,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爹明理,他也是心疼你。你们这一出事,将家里弄得一团乱,爷爷……”落尘突然不说了,想先不要告诉他的好。
“我听到了,爷爷中风。五弟被抓了是吧?”
“你先不要想这些,将伤养好了才是正经。你好了,家里人就放心了一半,我也放心了。”因为静康受伤的关系,落尘不知不觉就透出对他的在意和挂怀。
“嗯,”静康微微笑道:“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要尽快养好伤,否则,没等我好,你就成了兔子了。”
“兔子?”落尘不解。
静康抚上她哭红的眼睛,“你看你现在像不像兔子?我最喜欢你这双纯净无波的眼睛,哭坏了,我会心疼的。”
他第一次对她说这种亲密的戏语,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落尘哭笑不得,轻嗔道:“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静康正色道:“不是开玩笑,我醒来,看见你在我身边,感觉很心安。经过了死亡线上的徘徊,我现在终于确定自己的感情归属了。”
落尘怕他说出更露骨的话,站起来道:“我帮你倒杯水。”
静康没拦她,只是用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你又要逃避了,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真实的我?”
落尘停下动手,轻轻地道:“我已经开始学着去面对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看他,只见静康蒙蒙眼中已有睡意,他模糊地笑道:“我期待着。”说完,就睡着了。
落尘走到他身边,帮他盖好被子,自语道:“静康啊静康,你搅乱了一池春水,可会懂得珍惜?”
门外的继凝手握巾帕,紧紧掩住嘴唇,防止自己哭出声音,转身奔出医院。刘妈妈好不容易追上她,心疼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继凝擦干眼泪,凄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