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她月夜划船投他而来,画竹子的表哥倒不觉得什么天赐良机。只立在那里想,这世事人生真有点怪,你说这岁月似乎走了很远很久,可有些事儿却原地不动。这不,博文默默走过去,像过去在翠竹林梅花园里的动作一样,把红皮坎肩披在秀清微微发抖的身上,轻扶着她那时还显得十分瘦削的腰肢,走至窗口,临窗而望。月影迷蒙,窗前的竹枝,偶尔“滴嗒……”,掉下一粒露珠。苍茫如梦的大江对面,晶亮的眉月勾住起伏的山脊,万籁俱寂,江山无限,有什么样的画幅比眼前这幅景象还美呢?他们都打了个寒颤,无形中靠近了一步。博文毫不犹豫地把她揽在怀里,也像当初一样,用纤细的手指揩了她头上额发上润亮的水珠,之后,捧了她此时像明月一样泛着银白的脸。
“跟了我,跟了我吧,像当年一样,我们每天划着小船,到江边上去画竹子,赏梅花。”博文表哥说得有点急迫,“沿江而下,回水沱的墨竹,鹭鸶岛上的梅花,比紫竹书院里的竹子和梅花,浓密多了,也淡雅多了,成片成片的,如梦如画,似烟似霞……”
秀清望着美景,叹了口气,不吭声。
博文把热脸贴到秀清的小脸上去。她不动。他感到秀清的脸有点凉。他搬了她的肩头,用嘴去找她的嘴,她向后歪了一下头,身子软软的,脚下晃了个踉跄。博文没怎么费劲,把柔软的她扶到床沿上,双双倒在一起。两个年轻的身躯,像摊在青石滩上的两条鱼。静躺了一会儿,他翻过身,望着她的脸,心跳得不行,在蜡烛光影中,他看到了一张弯月一样明净的脸,棱角分明的嘴,长长的嘴线,向下弯着,浓眉下的双眼饱含泪花。他不经意地拨了一下她凸起的胸脯,低头把热乎乎的嘴衔在她凉凉的嘴上,一只手,重重地按着她胸脯使劲揉。她嘤嘤哭了,很伤心地哭了。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她。
“秀清,咋了?你——”
她——四妹文秀清,摸了把泪水,坐起来,说:“三哥,我不想做那,那事,做了又怎么办呢?目前,我,三哥,我不能跟你画竹子画梅花,画着画着,画了之后,我又怎么办呢?”
“你打算怎么办?”
“走,像我二哥一样,走得远远的。我们家,只有走出大哥的阴影,才能获得自由。”
“那你准备上哪儿,找你二哥去?”
秀清茫然地点点头。
“你二哥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自他出去以后,有人说他到了西北延安,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行,你不能到延安。你二哥去都生死未卜。要不,去上海,你去找我老师的女儿,琳琳,还可以继续学习画画。”
说完,博文翻身下床,从抽屉里翻出老师的女儿琳琳的照片,并一五一十把到上海的路程,怎样转轮船,告诉了她。
“那我们不就分开了吗?”她问。
“哎,真想和你一块儿走。可是,”博文面露难色地说,“我爹叫我哪儿也别去,好好在家画画。”
说着说着,他们感到很伤心,拿出各自的信物,在烛光下翻看,看着看着就拥在一起。这次她真呆着不动了。可能接下来的事情,真如我们看电影电视常见到的那样,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什么,本来他们已经到了发生什么的年龄,其实他们之间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博文贴紧了秀清的脸,她突然想到侯旅长那张有黑斑的脸,两张脸多么不一样,一张黝黑如墨,一张白净似月,心头一股热浪打来,她张开了棱角分明的嘴。他小分头上的长发耷拉下来,在她脸庞上柳丝一样摇曳着,他搂了她的胸脯和腰背,忙乱摩挲了一阵子。二人都有点不知道在做什么,突然大家都放开手,坐起来。他理理宽额前的乱发,她掠掠秀脸上的发丝,对望着粲然笑了。他静默着望了一会儿,脑袋嗡嗡作响,突地像条冲水的鲫鱼,欢蹦着拉了金黄缎被把二人盖了,手忙脚乱地在被窝里游戏起来。
“三哥,我要……”
“四妹……别走……”
叫着叫着,两段热乎乎的身子,紧紧胶在一起。
和所有性爱故事和电影一样,正在这时,茶楼外,两条狼狗叫声骤起,哥哥带着青斑脸侯旅长追来了。他们愣了会,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翻身而起,越窗而出,抓住翠竹枝丫,顺势而下,上了停靠在吊脚楼下的小船,趁着月色,向下游划去。
四妹文秀清,究竟怎样逃离家乡的?采访的时候,梓茕听到几种说法。有人说,她当晚就上了盐商的船队,沿江而下,几经周折,到了上海。有人说,她和博文的小船驶出吊脚楼,江月银辉,晨风送爽,他们连夜逃到桃花盛开的鹭鸶岛。在岛上过了三天,才搭上盐商的船队出江。风和日丽的鹭鸶岛,记载着他们的友谊和爱情。他们躲在桃花林中,看江上搜索他们的船只穿梭往来。那时,博文对天发誓,一定要掌握军队,手里一定要有枪。有一点是真的,四妹秀清逃到了上海,也找到了博文老师的女儿,琳琳。那时,上海抗战之声正紧,琳琳的父亲,一个爱国画家,和当时我们国家两大政权最高领导关系密切,经老画家引荐,秀清打入双方内部,做地下工作,对付当时共同的敌人。几年过去,赶跑日寇,国共两党关系破裂,她依然做地下工作。去过延安,到过华北,上过庐山,常往返于京沪之间。终于熬到了尽头。这不,南京上海解放前夕,她又被组织派回来,领导家乡农民起义暴动。至于她的婚姻,没有一个人知道底细。档案上也没有记载,有人说她早已结婚,从一个二十不到的黄花闺女,十多年后,三十多岁,英姿飒爽的游击队司令和政委,不可能没遇到过喜爱她的男人。和我们在其他革命书籍上读到红色恋人们婚姻爱情故事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结婚。三哥和她失去了联系。而且,组织上也不准她和家人联系。她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恋人,电厂工人,地下党人,被特务暗害。她们也是假扮夫妻。后来,还遇到一个文人,记者兼作家,
同居了一段时间。作家上了前线,牺牲在苏北战场。党为了她的地下工作做掩护,又派了一位老同志和她朝夕相处,老同志在农村有老婆孩子。据说,他们也有过一个孩子,但为了工作,把这个孩子送给了苏北老乡。她死后三五年,苏北政府才往她的家乡送回一个孩子,送到过去老屋,叫她母亲抚养。四妹的母亲文庄氏,我们知道,就是那个
植物人。解放后,她的病情没有一点变化,能吃能做能睡,不能说不能笑。对世界上一切事情,似乎清楚,似乎糊涂。没有把她算作反革命家属,也没有把她家算作革命家庭。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长大以后,……可能就成了梓茕的表哥骆光雄。光雄表哥在他姨娘的抚养下成长。姨娘是谁?还记得那个结了婚就出走的二叔文秀木留下他名义上的妻子么?在这个家族中,把姨娘称之为杜娘。杜娘一辈子也没有再结婚,她基本上没有和男人在一起的经历。她本身就是一个老寡妇,但她还要照顾她们的母亲文庄氏,一个比她更老的老寡妇,同时抚养革命遗孤。遗孤长大后,几经周折,命运多舛,终成为这个新兴江边小城市的市长。市长上任之后,新修跨江大桥,毁掉老黄桷树。不到三天,老奶奶文庄氏死去。一年后,新修横跨三江大桥落成典礼。旗帜招展,礼炮齐鸣。之后当晚,杜娘无疾而终。那时,市长像一株大树,在这片山水间拔地而起,他们家族,却因此落叶凋零。老奶奶和杜娘的葬礼,在跛腿镇长黄口袋——也是这个家族,此时,在这个江边小镇上最具号召力的人物之一,精心组织下搞得隆重而热烈。端公道士,敲锣打鼓,搭台唱戏,招魂跳神。码头上大江边,呜呜咽咽,喜丧闹了三天。这一切活动,市长没有参加,他居然说,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敲大锣的六叔公拧着脖子往肚里灌了一海碗祭酒,举起裹了白布的木槌,指天诅咒:
“这小杂种。市长咋了,好好盯着,他能当几天?六亲不认,看他能蹦跶多久?等着看他怎么死来现眼吧!”
……
几年后,一个夏天的夜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猛烈冲击着远山、江面和横跨三江的大桥,六叔公冒着倾盆大雨,在风雨吹打着的桥墩脚下长跪不起。他对面是一丛迎风摇曳的小黄桷树秧苗。他捧脸大哭,抱头悔恨,被莽撞的儿子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不久,菜花金黄季节,小命呜呼。
市长垮台!六叔公的毒誓,在江边小城应验了。
……
的确,杜娘一辈子没有获得过和男人在一起的经验。死后,村人们在她空着的那半片篾席下面,翻出一个木头人,木头人中间,栽了一根很长很大的榆木“下身”。榆木“下身”已磨得明光发亮。不用说,杜娘靠它过了一辈子夫妻生活。这些,她的丈夫,小她十岁八岁的丈夫,离家出走参加革命,不知死于何处,或者至今还是某位高级干部——早已成为别人的丈夫的,当年那个额角在她床下塌板上撞了一条大口的小伙子,二叔文秀木,知道吗?……秀木二叔一去就没有回来。
人类战胜自己的情欲,并不难!
新世纪,某一阴雨绵绵的下午。新世纪文化广场,地下展厅,梓茕参观了这个城市举办的第一次
性文化展览。他在摆着一根根粗大汉白玉阳具模型实物的展柜前,徘徊了许久许久……
那又挺又光的玩意儿,在哭泣,还是在控诉?它似乎硬硬地指着梓茕质问:
“小子,敢不敢直视你的生命?”
用它,表哥骆光雄的养母杜娘,几乎以死的方式那样活着,奏出了一首近乎完美无瑕的情爱与生命之歌。
可惜,不像女政委——四妹文秀清,杜娘,没有找到她的听众。
鹭鸶岛(1)
落英
当四妹——女政委文秀清带着爱情的累累伤痕,回到家乡,组织这片山水中最后一次起义暴动的时候,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斑脸侯旅长随秀水大爷的队伍出征缅甸,在收复昆仑关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