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的地方,有焦躁而甜美的渴望在升腾。小雯举起酒杯,紧靠过去,似醉非醉地说:
“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没有今天。”
从不喝酒的教授,直了身子,兴奋地说:“是的是的,今天……这算什么呀?你的‘今天’还长……长着啦!”
说完,举了酒杯,和她碰了,一饮而尽。生物教授取下眼镜,擦着,她看到教授眼角里,盈着泪珠。
她的眼前,闪烁出另一双充满活力又深藏着野心的眼睛。他是临时客串的报社诗歌编辑,新世纪
泰山派诗歌创始人,白色牛仔裤,花格衬衫,拜伦、唐璜、莫里哀式的蓬头,乱蓬蓬的胡子,右眼歪斜,沉默时,前额如岩石,说话时满脸涨红,唾沫飞溅,手肢舞动,每一个字都充满诱惑的诗意。
隐藏在她心中的情欲之火,渐渐暗淡下来。
那晚,教授告诉小雯,一个人的情欲,爱情,和帮助她写诗找工作,不是一回事。再说,我老了,也需要你。你给我带来了安慰,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成功的快乐,我要感谢你。
……
靠在街边电线杆上的一截枯藤,保姆,写诗,红衣服,即将上任的打工女记者宋小雯,人是一株什么样的植物啊?
教授翻开了他那发黄的植物学课本。
夏日
入夏的太阳,在这座城市早早露出骄横的面孔。入夜或者黄昏,清晨或者午后,总把它那灼人的热能投射到崇山峻岭、大街小巷。梓茕暂时放下手中关于这个城市历史与战争小说的写作,他隐隐感觉到这部现在还写不透的战争小说,可能有更精彩更诱人的下文。他决定约小岑再次见面。梓茕和小岑的这次见面,是一个还不该那么燥热的早晨。车站的人流,总是那样来去匆匆。这是一个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社会窗口和人生窗口。小岑穿了一身艳而不俗的红色连衣裙,站在车站进口处。柳眉依旧,卧蚕依旧。浓浓的眼影,弯弯的秀眉。媚眼飞动,顾盼清波,流动闪烁。手拎一个小巧玲珑粉红色旅行包,上面印着夸张的动物图案和醒目的外文
商标。出奇高的鞋跟,使她那双动人的小脚看上去像踩上两条大船。见面的时候,她蹙了下眉头,有几分埋怨地口气说:
“晚了整整十五分钟。”
梓茕正想向她道歉。站在入口处的一位胖乎乎的警察,警惕的目光瞪了他和小岑一眼。他镇定而大方地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她一瓶,扭开瓶盖慢悠悠地喝起来。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要让宣传奥运的摩托车队通过,没办法。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谁也阻挡不了。”
梓茕说。
“是的,找一点事情来做做,组办奥运也不错。今天,我们……到哪里去呢?”
她问。
“你觉得哪个地方合适?”
“随便。”
而梓茕心中的那个地方已渐渐明朗起来。
……明月湖度假村?——赤壁?天池?还是黄州?东坡带着歌女、妓女乘着小船夜游,饮酒赋诗,享尽人间秀色,唱尽人间美色,也说尽了人间悲观主义哲学的地方?
荡舟心湖
风平浪静的湖面上,飘荡着一叶扁舟。新开发的明月湖风景区,似赤壁,似天池,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清澈的湖水,微波轻漾,那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绿啊!“表里俱澄澈。”难怪,望着它们,东坡能够把世界上那么多复杂的事情想得如此清楚。何况还没有明月呢!扁舟旁边,有浅浅的黑点在蠕动,那是凫水的野鸭。不远处的小岛,像绿萍飘浮在开阔的水中。小岛尽头,是绵延起伏的山峰。绿树葱茏如黛,金橘满山似锦。小岑站在晃动着的船尾哇哇大叫。
“小心,小心,别摔下去!”
划船的缺齿老汉大声喊。
梓茕当然看到这一幕。而且,这一幕正是他精心策划和创造的。为了研究阐释爱情哲学课题,梓茕做梦都在想打开这样一个女人的世界。他想,置身这美丽的青山秀水最能使人陶醉。何况,小岑是那么一位看起来青春四溢热情四溢秀色四溢的姑娘。虽然,她的手有点粗大,食指上有小时随父上山采草药留下的疤痕,柳眉下的丹凤眼有点像对卧蚕,但那又怎么样呢?姑娘白色衬衣外面大红的衣裙敞开着,在阳光下,在清水中,翻飞出艳丽的色彩。微风吹拂着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儿,黑溜的长发绕着小船淡黄色帷帘顺风飘飞。划船的老头望着戏水的姑娘,目瞪口呆。湖边的树林里飞起一只大鸟。大鸟的翅膀拍打着水面,忽儿又像箭一般射向天空。姑娘望着大鸟,斜靠船舷,张开双臂,像鹰的翅膀欲振翅飞翔……美的最高境界,总令人忘乎所以!……
“山真好,水真好,自然真好!”
小岑大声呼叫。
“栽进湖里喂鱼就不那么好了。”
船老大说。
“全部,和这水这鱼在一起,更好!”
……梓茕知道自然美为什么使她那么忘情。为什么和人打交道,就不那么好呢?何况,和她打交道的是那样一些人。梓茕悠闲地抽着烟,望着她,望着老者,望望小船,望望湖水野鸭小岛和头上高朗的天空,他飘飘然。赤壁美髯。柳永荷叶。长风送雨。他不知不觉生活在被人遗忘的古老风情中,多情而隽永。
防线
豺狼出没的暗夜,姑娘们,尤其是那些混迹于狼窝的姑娘们,要扎紧她们的裤带,多难!哪怕是白天!
……
平静的湖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天池度假村。明月湖边。楼台亭阁的倒影懒洋洋地荡漾在湖水中。靠在盛开着玉兰花的栅栏前,小岑轻吸了口饮料,咂咂水灵的小嘴,说:“撕开了上帝送给我们的那块遮羞布,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天!她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那只欢乐的鸟,怎样变成这只忧郁紫燕的呢?游船上,向纷飞在湖面上的野鸭哇哇大叫嘎嘎嬉笑的那位红裙子姑娘到哪里去了呢?梓茕抬起头,望望她毫无表情的脸庞。她的小嘴机械地嘬了吸管,吞了饮料,之后,又咧得很开。‘咝’的一声,似有深深痛苦。痛苦中,又显庄严神圣。显然,她刚才的话,不是冲他说的。周围没有人,她在自言自语。度假村的小楼掩映在青山绿水间。人的自言自语,有时很可怕。像心灵深处淌出的甘泉那样清醇,还带着血丝。
……
岁月如那条风尘弥漫的马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老板娘依然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扯开公鸭似的嗓门叫喊,撕裂她青春岁月和少女的梦。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没有来。那些司机,长满络腮胡的、油迹斑斑的、充满肮脏难闻汽油味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司机或路人,布满黑暗赋予她的生命天空。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不感到厌倦吗?”
“说不上。”
“是不是把厌倦和乐趣,变成了一种职业?”
“可能……是吧。”说完,小岑拧着眉头,望着嘬在嘴里的白吸管,卧蚕样的眼睛,滚下两行泪来……
……
“好好在这里呆着。”孕妇把她和另外的同伴,扔进那间黑洞洞的小屋。她感到非常饥饿,楼下的厨房里,响亮的锅铲声伴着回锅肉的清香,飘进窗户里来。她们互相对望:“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黑胖的
厨师有一只牯牛样的眼。他端了一盆饭菜,推开门,黑幽幽的小屋里,她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像条可怜巴巴的小蛇,望住热腾腾的饭菜。她重重地吞了口唾沫,她不敢吃。……小蛇在这间黑屋子里静养了几天。她不知道周围是一个什么世界,只觉得楼下可能是一个餐厅,有过往的汽车鸣着喇叭从门前驶过。有时“嘎”的一声,汽车停下来。院子响起了司机、孕妇、独眼厨师公鸭似的嗓门,大声武气的说话声,哗嚓的锅铲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伙伴被带走。她一个人默默蜷缩在那里,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惶惶不安,无助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山谷里飘荡着新麦的清香,萤火虫在夜空中牵划出金色的线条。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夜,也是在她饱饱地吃了一碗面条之后,青蛙的鼓噪声,从远处河边上、水田里“呱呱”灌进她的窗户里来。过去的每一个收获季节,总在她心里不断重复着许多诱人的往事,带着她的亲人们劳动的欢乐。
那天晚上,那株翠绿的生命之草被残忍地折断了。
……
又是一年春草绿。看到春草,他想到白居易的诗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而生命的枯荣,又是那样,既令人欣喜又令人揪心地疼痛啊!
听了小岑的讲述,梓茕看了一眼她卧蚕样的眼睛,有一丝哀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梓茕同情地望着小岑。
“那时,你多大了?”
“刚满十六。”
望着她现在还没有完全发育的身躯,梓茕觉得她实在太小太小。她已记不清楚什么时间,只觉得那是一个漫长的夏夜。
……
“知道殷妈叫你来干什么吗?”
男人问。
殷妈就是公鸭嗓门的孕妇。
“不知道。”她说。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对面是一个嗡声嗡气的男人的声音,满嘴酒气,突然向她挨过来。她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坐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她听到了像牯牛样的喘息声。“就不要装假正经了,你。”黑夜里的男人向她伸出了魔爪。她顺势往里一缩,又往床上一滚,她不知该怎样反抗,甚至连什么叫反抗,这样的反抗有没有力量,她都不知道。也许,她想过的那一幕,很小时候多次在脑海里憧憬过的那一幕,可能就要这么残忍地到来。作为女孩,作为女人,有谁教过她们怎样保护自己吗?这个从贫瘠的土地上走来,从满眼葱绿的山村走来的“二八少女”,即使懂得学会了所有保护自己的方法,躺在这个暗夜,面对公鸭似的嗓门,面对满嘴酒气的男人,又有什么用?生活和命运,从来就没有为她组织过生理和精神防线。她像一条瑟瑟发抖的小蛇,又像一截折断的青藤,随风飘摇。黑暗中的男人伸出强有力的胳膊,像一截水草,把她从床上捞起,她双手紧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