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肘子,啤酒鸭的招牌,和嵌进霓虹灯的裸女,在月夜里艳丽地亮着,真使人觉得,还没有进入那些场所,就忍不住馋涎欲滴。他深深叹了口气。他想把沉积在胸中的郁闷吐出来。夜风拂拂。他想,咱们这个人间,有时,还是……可能,本来就是……挺美挺美的。他躲开卡拉OK的喧嚣,穿过院坝,绕出大门。脑海里晃动着一个个鲜活灵动的身影,那些活着的,充满着欲望的生命,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踏着柳永的脚步,踏着东坡的脚步,踏着李商隐的脚步,踏着王维的脚步,姗姗而来。他们不就在这样的月光中,听着隐隐的音乐,望着,想着一张张他们至爱的女人的脸,妩媚的,忧郁的,淡雅的,高贵而圣洁的……脸,牵引着诗意的鸟儿,在人类精神的原野上,醉意朦胧地且歌且舞么?可能这就是人类最好最美妙的精神生存方式。王维,哦,王维,在辋川
别墅里结绳独居的王维,和月光茅棚、草床药罐作伴的王维,虽然没有像东坡柳永那样挟妓于春花秋月、流水小船中神游,……他有没有忧郁的、深爱着又不能结合的表妹呢?——只要仔细品品“明月松间照”、嚼嚼“空翠湿人衣”之中深藏的韵味,你就会发现,他体悟感念描绘的……不依然是他至爱的女人们的脸庞么?至于那女人,是他表妹,还是美若天仙的公主,亦或歌女妓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催生他的艺术,使他空灵而隽永的诗句生根发芽的审美情思。……至美的女人!裸体的女人,藏在淡雅的画幅背后。她们藏卧、横卧、仰卧、弓卧着,向所有能感应到她们的人们微笑,姿态万千风情万种!最伟大的诗人总是把自然宇宙作为美女来紧紧挟着,深深玩味,带着她们独自神游。……人不应该没有爱……不论你写不写诗……
但是不是就应该原谅那位写不出畅销书便采取那种特殊方式来获取灵感的作家呢?……还有那位胖乎乎的官员在飘扬着外国旗的宾馆里,检查她下面,是不是像检查他部下……出口创汇的工作……一样认真负责冠冕堂皇呢?我们有那么多嫖客和类似的嫖客,像辛勤的蜜蜂采撷花蜜于现代烟花柳巷,可我们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在哪里呢?人,生命,艺术与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朋友,要不要小姐?”
一个胖乎乎的矮个男人立在梓茕面前,声音细细的,歪着一张黑糊糊的脸,平静大胆地望着他。也许男人认为,对眼前的这种人,没有什么说不出口,没有含蓄的必要。
梓茕一怔。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的男人,打断了,还是连接上了他信马由缰的思绪。
“哦……”梓茕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汉子扫了一眼梓茕一身休闲的穿着,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有点神秘地靠近他,低声说:“绝对安全!——像你们这样的老板,我接待得多。”
望着汉子充满期待的眼神,梓茕故做轻松地笑了:“真的?”
汉子点点头,一脸肯定。
怎么回答他呢?梓茕真不忍心伤害这位看样子才三十出头的乡村明月湖度假村天池边开黑店的小老板。他讪讪移出汉子攫取的目光,望望四周沐浴着月光的湖光山色,晚风轻拂的稻田,轻盈的湖水,水坝那边,一辆晚班的客车戛然停下。飘浮不定的灯影里,有人影儿姗姗晃动。男男女女的说笑声,跑了调的卡拉OK的歌声,悠悠扬扬,声嘶力竭。哦,……这大概就是所谓美丽祥和的人间仙境吧?城市的喧嚣,工作的烦恼,写作的艰辛,等等,是不是都该放在脑后?进入这个银色世界,这仙境也是我们人——我们的同胞自己创造的啊!他想,其实,人,要轻松自己,享受自己,并不十分艰难,也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怎么样?”汉子又悄悄补了一句。
“多少钱?”
“老规矩。”
“多少?”
汉子想了想,问:“真不知道?”
他点点头。
男人眼里突然射出一丝警惕的光。
他想赶紧缓和一下情绪,说真话,梓茕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种人就这类事情交涉。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惹出事来,甚至把小命也搭进去。这是我们常在小报、电视上看到的情节。
“哦,”他装得十分内行地问,“联防治安……盯得紧吗?”
“没事。”汉子说。
“你敢保证?”
“当然。——我们的钱,是给他们交够了的。”
男人露出一脸的轻松,又是一脸的蛮横。
“那……待会儿再说吧!我想,出去走走。”
“得快!”汉子更近地靠拢他。
他点点头,转身就走。汉子追上来,诲人不倦地说:“要不,就在这里等等?我给楼下要的那一位,马上就要来了。”
“哦,哦。我先到那边,看看夜景去。”
梓茕在支吾着说。说完,慢慢走出大门。从这一头转到那一头去。
月光如水,歌声悠悠。……
他思绪的鸟儿又开始飞翔。他知道有许多事情,已经在月光和歌声中发生,还有许多事情将在歌声和月光中继续发生。踱过庭院背后的小路,踩着青草上的露珠,绕过小楼,梓茕继续向月色苍茫的田野走去,转过头来,只见刚才那位矮胖的汉子,站在一丛蓊郁的李子树下。一只卷了裤脚的腿,踏在石栏上,抽着烟,遥望着远方,好像在盼望他多么亲近的人的到来。梓茕有点好奇地蹩进柳树的暗影中,顺着汉子的目光向上望去,鱼塘旁边,柳树丛中,那一条洒满月光的田埂上,一前一后缓缓晃动着两个人影。他仔细分辨着,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戴着圆顶帽的姑娘,一袭白色长裙,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美丽。圆顶帽下的长发披在脑后,背着一个时髦的小包,款款而行。那个可爱的人影儿背后,跟了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小个子老男人。两团黑糊糊的身影儿,缓缓行进在银灰色的柳影里,向桃李树下等待他们的男人走来,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人间图画呀!梓茕的脑海里突然映现出一幅古老清新的情感画面。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
晓风残月。”
他突然感到十分幸福。他陶醉于美丽冷艳缠绵朦胧的意境里。柳永描绘的不就是眼前这幅仙境般的现实生活图景么?他曾对某些盲目看不起柳永和吹捧柳永的人们不以为然。看不起柳永,是因为这个青楼常客,把人间最美丽的清辞丽句,赋予一个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盲目吹捧他,是因为他有意开启了什么词派的先河,地位和意义有多么高不可攀!
其实,他想,柳永也不过就是柳永。他活得有点无奈,做官的路,被挡得严严实实。除了一支笔和面对风花雪月的女人,一无所有。至多他的心灵,比一般人多了那么一汪宛然流动的诗意之水。不一定像多少人考证的那样,究竟上过何处的青楼,遇到过哪位多么美丽的妓女。即使他真的接触了某位妓女,她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就像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曾接触到过的这类和类似于这类女人一样。也许,她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如梦,纯洁如水。但我们的人间绝对存在着,并且创造着如梦一般美丽的生命与诗。生命画图和梦一般美丽的诗,就像此刻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这幕动人景象一样。
“可能还有爱。”他想。
“能遇到和描绘这种生命图画的人,没爱行吗?”他想。
“而且是真爱。”他想。“能写出‘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那么绝美人类爱情诗篇的人,‘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人,没有真爱,行吗?”
梓茕似乎终于明白了,我们不缺少妓女,不缺少嫖客,却缺少柳永那种美丽的诗。原因何在?
“我们,缺少真的至爱……”
月下柳枝,桃李露珠。婉约朦胧的玉人影儿轻轻走来……三十岁的矮胖汉子和五十岁的干瘦男人之间,行走着一个美的精灵。
诗是美丽的。而现实和诗的距离,有时那么亲近,有时又那么遥远!他们之间那简单生意的实际操作,却毫无诗意可言。男人开着车,带着墨镜,或拎了皮包,男人——说不定口袋里并非涨鼓鼓的男人,说不定还有走私行贿贩毒的男人,他们安顿好了自己的工作,或者刚刚给部下宣读了遵规守纪的重要性,或者刚刚聆听完上司们的谆谆教诲,或者,刚刚开车接送读书的女儿和上班的老婆回家……之后,来到这里。
“朋友,要小姐么?”
“照旧。”
他们大声的回答,潇洒的走路,深深的吸烟,大方的举手投足。
于是汉子给老男人打手机,老男人向三十岁左右的麻脸妇女报信,于是,十里山乡路边高楼城镇小巷早已等候在浴室、发廊、卡厅、吧台的姑娘们,纷纷出动。一项浩大的社会生命工程就这么开始了。
桃李树下的汉子甩掉烟头,走出院门,迎接池边月光下姗姗而来的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汉子和老男人轻声交换几句,然后把他挡在门外。汉子像接过什么美丽物件儿似的,亲切地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带到闪着电灯光的饭厅前。灯下坐着一位精力旺盛的中年男人,两眼射出很内行的光,在姑娘的身上扫来扫去。
中年男人的目光暗淡下来。汉子依然用手扶着姑娘的肩头,像在展示一件推向市场的产品。当汉子看到中年男人暗淡的目光之后,有点歉意的朝他点点头。那位中年男人并不笑。
“再稍等一会儿。上次那个姑娘,业务有点忙,马上就到……”
真正是“诗意”无穷啊!梓茕想。没被选上的姑娘,高高的,像一截枯瘦的藤,脸似乎有点尖,并不太好看……月光下,姗姗而来的朦胧天使的美,像肥皂泡一样在梓茕心中幻灭了。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咽。”
……柳永所面对的,是不是这么一位女人呢?
“那位腋下夹着手提包,选择姑娘的男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小岑悄悄告诉梓茕。
山泉
小岑家门前,也有一丛盛开的向日葵。打记事起,那丛野生的精灵,黄绿相间的精灵,总那么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早晨或者黄昏,她踩着轻快的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