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看我的。”捂着下身穿衣戴帽,冲出院子,挥舞皮鞭,把在“疯人院”里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当年如一缕春风,如一段绵柳的女大学生金兰姑娘活活打死了。三年监牢,她惟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再看一眼她认为还是自己的男人,并痴心妄想和他结婚。
“不要打了。”干练女孩虞苜公主抢过去,“简直无法无天,人都快打死了!”
笑面佛喘着气,看了公主一眼,凶神一样笑了。
“对不起,公主,我在动用家规……”
说完,把胯下的女人,像一滩泥松到地面上。据说,当天的情景,笑面佛的手下人,或者,公主的侍卫,又像一滩泥一样,扶起地下的一堆乱发、破烂美式军装裹着的一堆血糊糊的女人金兰的躯体。
“快叫医生!”
有人喊。
“放下!”笑面佛叫道,“谁敢?我今天要她死。”
“你不得好死。”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哈哈哈……”
软瘫在地上的金兰奄奄一息。公馆粉红色的窗帘背后隐现出半只春杏一样美丽的眼睛,性欲还没有完全退尽又燃烧着仇恨与嫉妒的女人——舞女芍药的眼睛。
这就是女人与战争。
人类生命和性欲,所引起的男人与女人,男人之间,女人之间的战争,从来就鲜血淋淋。
瘫在地上的女人,眼睛突然亮了。
“公主,啊……你,你……”
桃花丛中,她认出了虞苜公主。
公主扶起她,摊在花枝上。
金兰无力地说:
“我……该听,你和干妈的话,在美国,就不回来。……”
金兰眼里射出的亮光,有点甜蜜。
“终于,看到了他。他就是男人……男人,是我的男人,我来找他,还有,你的干爹,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为什么见我一眼都不肯啊!当时,他们都像狗一样,吻我的下身……说要爱我,一生爱我,他们把我变成了他的女人,就一眼也不肯来看我了。我来找他,找他们这些狗男人,我究竟有什么错?——啊!”
金兰血糊糊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绝气之前带着血丝的声音:“公主,你,是我最敬……敬佩的人,我有句话,请你告诉他们……我们……女人,要得到爱,不要去找男人。甜言蜜语……之后,他们什么也不会给……给我们。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说完,闭上了她依然很浓很浓的黑眉下那弯月一样的眼睛。据说,浓眉的女人,有极强的性欲。那么,性欲很强的金兰,是怎样在校园、在神秘
别墅、在美蒋特务训练营、在集中营的疯人院,度过不满三十而性欲和生命力都极旺盛的短暂一生?
……
“我亲眼看到她的目光,深含着浓浓的欲火和仇恨,渐渐暗淡下去。”
虞苜公主深长地吐了一口烟,像几十年前一样,圣洁而沧桑的国子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痛,一丝神往,但很快就消失了。仰起头,淡淡地说: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风风火火地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山头上,像快乐的鸟儿飘飞了好些年的美丽公主,此刻,变成了一个坐在虎皮沙发上平静淡然的老女人,还像当年一样,她名义上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全球性公司。当年,她玩弄了太多的男人,并帮助她的亲人家人玩弄了太多男人和女人,因而在这座城市一直口碑不好,甚至深恶痛绝。
一个对性欲那么感兴趣的女人,几十年不谈婚嫁之事,容易么?她用单身岁月来显示一种生命哲学。
如今,没有收获,是因为当年,她们没有播种真情。
真诚,是获取生命与爱情的种子。
浓眉姑娘用死亡来宣示的情感哲学道理,并不适合所有人。毕竟,世界上像笑面佛那样的杀人魔王并不多。
笑面佛萧狐呼葬身鱼腹——亦说曝尸荒野。以后,红遍全球的杏眼歌女舞女芍药,没有和她过去的男人复婚,也没有再结婚。和干练女孩虞苜公主一样,在异国他乡的荒岛上,买栋别墅独居。是对过去轰轰烈烈爱情的回忆,还是返朴归真的灵魂反省?
她们那时在我们这座城市,有过多么如痴如醉的肉体快乐、翻云覆雨的生死爱情!至动与至静,或者,至动之后带来的必然,就是至静。
也许,沉默中坚守,往往是人历经浮华与绚烂之后,把握自己的心灵与世界联系的惟一方式?虽然,她们这对上帝赐予我们庞大家族的老女人,晚年都很苍凉。
虞苜公主、舞女芍药,此刻,无论她们活着,还是死去,都在遥远的地方,暖融融的阳光下,渲泄着同一种生命哲学韵味。这种哲学,和香港美国无关,尽管,她们都曾活在香港和美国。
性,只有性,或为了性的另种人生风貌和苍茫……它的极致,是如此飘逸空灵的生命与美!
朝花夕拾
为了寻找……师范妹妹的爱情,梓茕告别虞苜公主,继续向前走。晃晃悠悠,保育院依旧,野战医院依旧,黑脸男人阿嘎父亲的别墅依旧。但早已破败不堪。他想寻找到那座山梁,夜晚的火光,子弹的呼啸,轰炸机的尖叫,许多个日日夜夜,笼罩在这座城市的战争烟云。吉普车打着灯光,在燃烧的山梁上旋绕。他要寻找他们生命和死亡都曾充分演绎的地方。半山腰,古墓、美国大兵杰姆、跳《水兵舞》的姑娘二娥,被炸弹轰鸣和滚滚浓烟掩在古墓里的一对男女。三天三夜,他们在那里躲避轰炸。死亡线上,煎熬归来。以及后来,在医院里生下的一个不中不洋的混血儿。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带着战争的严酷与哀伤。梓茕没有找到这座古墓。据说,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山梁,高速路正好从古墓中穿过,谁也没有提议把它作为文物保护下来,难道这一切就不存在了吗?他找到当时的报纸,找到轰炸这座城市的资料,看到某月某日敌机来袭,轰炸了市区、郊区,敌机出动某某架次,我军出动飞机某某架次,某某某防空遂洞多少人丧生。他来到依然坐落在古松下的大轰炸纪念馆。无数级石梯,盘旋而上。两旁的野草野花散发点缀着遍地清香。血肉模糊的照片,巨大的轰炸,钢铁啃噬过的战争遗址。横卧江边码头上如山的尸体,浓浓的硝烟,幽暗的烛光,一排排黑黝黝的棺材,超度亡灵做法事的僧侣……这并不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哦!梓茕想,我们这座城市,我们曾承受过许许多多这样炸弹的城市,或者,被这样的炸弹,更精确更浓烈更迅速更广阔地爆炸过的城市。人类智慧、科学技术、作战技巧,突飞猛进,人类的不幸和灾难与日俱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走出呜咽着千万条生命悲愤与叹息的大轰炸纪念馆大门,满眼古松,缠绕着袅袅白云。白云依依飘向远方。
“呜呜哇——,呜呜——哇哇——”
一个苍老的哭声,从不知哪条路口传来。梓茕从古松下绕道而去。那边的高台上,摆放着素洁的花圈,燃烧着红色蜡烛,香烟袅袅。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尖柏丛中,耸入云霄的大轰炸纪念碑前,一群穿着黑色西装,或戴着素花打扮入时,从遥远海岛回内地祭祖的男女老少,翠柏林中走来。他们用轮椅,从林间小道上推来一位头发稀疏,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肃穆老人。老人两眼含泪,眼神却不混浊,穿一身老式的
国民党空军作战服,仰望着纪念碑,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梓茕走过去一看,哦!他哪里是跪,他就像一截木墩蹾在地面上。他的裤管,空空荡荡,他根本就没有双腿!老人弯腰作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没有保护好他们啊!”老人咿呀地边哭边喊。原来,老人正是大轰炸那晚拦截敌机的国民党空军。当美国大兵杰姆和跳《水兵舞》的姑娘二娥,在古墓里奄奄一息的时候,那时刚好二十出头,愣头青一样的空军上士,正在低矮的空中和敌机展开生死恶战。他驾驶战机向满载炸弹的敌机冲撞过去,双双撞落在山梁上,两架飞机同时着火剧烈爆炸燃烧。上帝保佑似的,他越出驾驶室,摔下山沟活了过来,但失去了双腿。梓茕真想走过去,扶起老人。善良的老人啊!一个城市的灾难,一个民族的灾难,是某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忏悔能拯救的么?何况,你还失去了双腿!
哦,我们的双腿……
梓茕缓缓走在石梯小路上,艰难地寻找思寻,我们的双腿,难道只能用来走路?还能竖起摧不垮的山脉和脊梁。老人,从英姿焕发到雪染双鬓,用折断的身躯、腿根和柔软的肚皮,磨出苍苍老茧,在小半个地球上,蠕蠕而行,直到今天,好不容易才走出了那时的战争……
毒药
人,有时就那么奇怪。经过九死一生,无论如何都没有死。江中,盐商鲜于的女儿春杏没有淹死。逃向直升飞机的时候,追着直升飞机的军官士兵,小姐太太,蝗虫一样向他们涌来,大爷多次挥舞着
意大利手枪,把身边挤散的盐商女儿一次次找回。春杏没有死。来到遥远的香港海边,他们正准备到台湾买房子,安度晚年。没有想到,那个女人,银行老板的女儿八姨太,看见他带着盐商的女儿来到香港,开始就露出一丝不快。后来,据说,为了能够单独和大爷一起逃往台湾,享受他们从大陆带去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八姨太在他们下飞机后的一个夜晚,在他们租借的公寓里,用毒药毒死了盐商的女儿春杏,大爷一气之下,带上表妹桃子的头盖骨和仅有的一把“中正剑”,还有一箱金条,逃到了美国。埋名隐姓几十年,就连他在美国生活的好几个儿女都不知道。
十字架
梓茕来到军阀大爷文秀水的墓前,没有一点见到亲人的感觉。他知道,军阀大爷是我们那个庞大家族中惟一的兵团司令。许多生死关口,他多次死里逃生。他的骨灰,本可以撒向他曾征战过的三山五岳、大江大河。
……纽约市郊。靠进湛蓝色的湖岸。青松。绿树。鸟鸣。一座最大的圣约翰公墓,掩映其中。银灰色的墓碑,和公墓里的许多墓碑毫无二致,没有坟头。墓碑也没有朝向东方。他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