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地整理自己重要的笔记与文稿,连同她的遗书一起放入梦卿送给她的银灰色的小皮箱。这一切做好时,天已佛晓,一夜无眠的她迎来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英韵是在清晨五点赶到裴家的,裴阳被她的突然来临搞得大惊失色。
“英韵,你怎么这么早来我这儿?”
英韵提着皮箱,“对不起,伯父,我有事找你。”
裴阳赶快把英韵迎进客厅,他立刻为英韵冲了杯奶粉,又拿出几块蛋糕,“吃点吧,英韵,这么早肯定还没吃早饭。”
英韵看着熟悉的光腊地板,暖色的沙发软垫,杯子里腾腾升起的热雾,她体味着梦卿家依然留有的温馨与雅致,她抬起头,“伯父,我今天来是托你一件重要的事。”
裴阳已看见了那只小皮箱,“什么事?尽管说。”
英韵很少直视女友的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伯父,我这个箱子里放着一些私人的文稿,我想把它在你这儿存放一天,明天……”她只能撒谎了,“……我就来拿走。这件事,我很冒昧,但我思前想后,圣京城里只有你——梦卿的父亲才是我可以信赖的人。”
裴阳皱眉,“这只皮箱是你的吗?”
“是我的,伯父。我必须在你这儿存放一天,而且请你别让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裴阳看着英韵,他不知道英韵今晚要去大会堂赴宴,“你当然可以放心地把箱子放在我这儿,我决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过,我必须问你,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英韵无法回避,她望着裴阳,“伯父,这个问题,明天我来提这个箱子时,再来回答你,但是现在不行。”
“英韵,我把你当我的孩子看待,你这样我很不放心呵!”
英韵深怕裴阳追究其情,“伯父,我请求你看在梦卿跟我的友情的份上,别再追问我了,我不会做任何有愧于人的事的,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好,你看我像一个面临危难的人吗?”
裴阳的眼睛锐利地细察着,他见英韵的表情并不慌乱,便稍稍放下心来,“好吧,伯父答应你。”
英韵开心地笑了,她的笑打消了裴阳的疑虑,他想这孩子在搞什么难以捉摸的小名堂,他眼里的英韵像他心爱女儿一样的纯真可爱,他疼爱地,“吃吧,孩子。”
英韵吃完早点,她起身,“伯父,我好久没看梦卿的房间了,我想看看。”
裴阳一愣,他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英韵推开梦卿的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梦卿的闺床,浅蓝色的床单上,放着一条杏黄色的薄毯,床上静静地散发着梦卿的恬柔气息。西南窗口靠着梦卿读书用的书桌,窗户开着,南风穿入,使人觉得微凉。
英韵的眼睛最后与墙上挂着的梦卿的相片相对,她的美永远停留在青春正放的二十一岁,而英韵自己也仅仅比梦卿多活了一岁而已。
“梦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我不是连璧吗?为了你,你告诉我,我是值得的。”
英韵离开裴家,立刻给舅舅岑岩发了封短信,她嘱托他收信后马上到裴家取回她的皮箱。她估计这封信最早是明天早上八点多收到,她明白,在她出事后,母亲必然精神崩溃,以后的事只能由岑家的男人们来处理了。
英韵不再难过,她乘上一辆公交车,来到了母家所在的西界。
她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前行,一路上,只见两旁浓荫遮蔽,高墙围砌,铁门雕栏,玉宇琼楼。她走过那些富华的建筑,她现在是作为岑山的外孙女来观赏这些豪宅,但她的眼光里渗入了居高临下的哲学思想,她终究是一个推拒万贯金银的超脱者,金钱在她的生命里是不占重要地位的。
“太正路32号,岑公馆”
英韵看到了她外公的宅邸,一扇黑漆宽阔的铁栏大门紧闭,从栏杆向里望,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草坪,一幢乳白色的西式房厦挺立在不远处,从门口到主楼有一条宽展整洁的道路……这就是她奋斗二十年的目的地。
她幼年时在意文里的楼上用积木搭成的“太阳之家”,如今它还是成了永远的神话。底楼晶亮的玻璃门关闭着,岑家的人们还没起床呢。
英韵沿着岑家的外墙徘徊,眼前母家的庭园,恬然安适,豪华贵奢,幸福与快乐应有尽有。
英韵看着岑公馆内延伸在墙外的茂密树叶,“妈,我已到你生孕我的地方向你作了告别,这不属于我的我的家园啊!你无数次出入、抚摸过的家门已见证了我的身影……我走了,我要去完成我的事业,我幸福而自足……”
英韵转过身,不再回顾。她拜访了母家之后,浑身释然,她现在可以坦然去面对黑暗与血腥,让它们去创造生命的终极。
她刚刚离开的岑家的那扇大门曾积淀过多少风霜雨雪,它等她这个小主人二十二年。当年,她是被阿奶怀抱着从这扇门出去,今天英韵又看到襁褓中的初生的真我,那个依然不变的至美的英韵,阿奶相依的,母亲渴盼的,梦卿恋念的,英韵自我尊爱的……
英韵在上午的阳光里,捕捉着她与母亲离别时的神妙的光照。时空前后间隔了二十年,而今又奇异地融和。英韵要重归母体,做那安稳受养的女胎。
她移动着离别的脚步,“我来过了,妈,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幻觉迷想的永恒时流中,我升天的灵魂会探入你的视域。”
英韵在六号下午五点乘上圣大的校车,前往位于圣京中央区的国家大会堂。她外穿一件乳黄色的礼服,口袋里放着熊烈给她的pen。
她坐在平稳行驶的校车内,一只手悄悄地抚摸口袋里的pen。
校车正驶过巍然耸立的英雄纪念碑,这不是梦卿和米峰初次约会的地方?
“梦卿,男人的爱终究没能拯救你的灵魂,像你那样生活是失败的。伟大的岛,我还是信奉了你的壮美的英雄主义,我的胸膛里奔腾的是你笔下的丰饶之海。有哪一位女主角可让我真正崇拜?那等待了多少世纪的不朽女主角,该由哪个母亲把她降临人世?”
英韵的眼睛与宽阔的皇家广场相接。
“我对你说过的,梦卿,这个世界是不美的,当它完全是由物质建构时,而最美的世界……”
校车停在了灯火辉煌的国家大会堂,英韵听到巴克斯叫她,“英韵,到了!”
“……最美的世界……”英韵的脸被大会堂门前的美丽灯火映得明丽通红,她的纯洁躯身难道不是在走向她自己所构建的最美的世界——非物质的世界?
一怀恋女儿
岑岚——如果她现在是作为英韵的母亲才活在世上的女人,那无疑她已陷入了灭顶的劫难中了。
她早在五月就住进了琴南河边的山今别墅,因为英韵拒绝回家,她十分愁闷,离开了圣京,躲到了这个距京城几十公里外的避暑胜地。
她想独自一人呆在这儿,每天看日出日落,与宽广的琴南河朝夕相伴,听河水鸣奏她心底的忧伤。她好像回到了青年时代,那时她梦想的是柯珂的爱情之巢。而在她银丝未现的中年,她依依恋念的是女儿英韵,这难道是青春爱情的不灭之延续?
岑岚清楚地知道柯珂的爱与英韵的爱的本质差异。她早晨起来,会为自己微肿的眼睛吃惊。她有时颠倒起昼夜,在深夜跑到河边,任夜风随意吹拂自己,仿佛这初夏的凉风能给她带来女儿的感觉。清爽的琴南河上空,点点繁星向她熠熠闪耀,那不是英韵的眼睛,她的耳边响着英韵在电话里犹疑的声音,“到毕业典礼举行之后……”。岑岚的脸有些潮润,但那不是泪痕,她的心在这轻风蓝河边还是得到了平复的疗治。
白日里,岑岚常与年迈体健的父亲岑山一起用餐。岑山看着女儿风华卓绝的脸,总有种绵延的情感在心头暗暗低徊。为了这个心爱的女儿,他抛弃了世俗的法则,让唯一的外孙女降临人世。这个实业场上冷酷的霸王,毕竟在个人的亲情史上写过一篇美丽的诗章。现在上天没有抹煞他的功绩,已是圣大优等生的英韵就是对他的良心的至高报偿。
岑山喝着饮料,“阿岚,英韵回来后,你准备让她住在京冕路?”
“是的,爸爸。”
“那么奢华的生活,别人想都不敢想,她还端着架子不肯来……哼!”岑山把瓶子往桌上一放,“真跟她老子一个样!倔得不可理喻。”
岑岚却笑,“爸,英韵是女孩子,她其实挺依顺的,你等着看她回家后……”
岑山摇头,“我看,她非得让我们一家人都依着她。岑岩、阿崴生的都是儿子,可桑也是男孩,她是岑家年轻一代里唯一的女孩,人又才貌出众,你这个女儿肯定难伺候。”
岑岚低下头,如果自己不生英韵,岑家很可能没有女孩了。“爸,英韵回来后,你又多了一个孩子叫你外公了。”
岑山不能不笑了,“外公,平时我只听到可桑这么叫我,现在又加上英韵……阿岚,大概我也要像你一样乐上天去了。”
父女俩关于英韵归家的对话常常在笑声中结束,岑岚感觉本来难捱的时间也变得流畅起来了。
六月一日,岑岚化妆一番后,赶到了圣大红楼的小礼堂。戴着墨镜的她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看着英韵风姿秀逸地站在讲台上,演讲她的毕业论文。她被英韵的俊明与平和的神态深深迷恋,仅仅是这张脸,她和小珂瞑目的年轻遗容重叠一起,这才是他给予自己二十年的永恒纪念。
英韵演讲时无知的表情传递给她过于纯洁的心绪,她喜欢女儿的这种无知,她在女儿的自我思想的表达中得到了隐秘的情感交流。岑岚的嘴角浮着欣慰的笑,她有些忘我的不知身在何处。
“这唯属我有的女儿呵……”
岑岚当晚就迫不及待地给英韵打电话,英韵真的答应她六日就跟她回家,她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英韵归属于她了。
这晚,岑岚是在严宅度过的。她松快的样子,连严济生与可森都有点奇怪了。夜里,岑岚在济生的房间,面对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她说出了英韵的身份。
严济生虽然知道岑岚有个私生女,但没有想到会是他们都认识的英韵。
“是吗?那太好了!你就把她接回家吧,我可是蛮喜欢她的,四年前,我就在你面前夸过她。难怪,她长得那么俊,原来是我夫人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