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两人又连系上了,那就太危险了。很可能,她 在我身上用的工夫会功亏一篑!
所以,那一阵子,我们家中的年轻人来来往往,不是师大的学生就是台大的学生,个个 都是青年才俊,家学渊源。这些年轻人又常常把他们的朋友带来玩。有一些,纯粹是想“看 看那个差点和男老师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这些年轻人应酬,这种 应酬,也成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为,我心底常常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这无名之火使我看 任何人都不满意。我无法和他们感光,无法和他们来电,我心中的底层,仍辗转呼唤着老师 的名字。但,老师已像断线的风筝,无处可寻!这种生活,我过得好累!
父母的爱,年轻男孩的“包围”,(他们并不爱我,只是对我好奇。我的恋爱史,已经 闹得人尽皆知。)辛苦的写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学的威胁……在在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负 担,何况,我心中仍然绵绵袅袅,浮漾着初恋的悲愁。——却都好无望!尤其,家里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正经”工作,教书的教书,念书的念书,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涂涂写 写,晃来晃去,和男孩子交际应酬……什么“正经”事都不做,像父母“养”着的一个“废 物”!
生活在很多的爱里,却感到无边的孤独。选择了写作,却进行得如此不顺利。二十岁, 已到成年,却仍然没有工作,不肯读书,用钱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开始发作。四 顾茫然,真想摆脱这种生活!真希望有一个转机,让我能自由自在的透口气!真不愿日以继 日,夜以继夜,就这样一天天耗下去。就在我这种“急于求变”的情绪中,像命中注定般, “庆筠”及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庆筠并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这本书中,出于对他 隐私权的尊重,我还是不用真名比较好。)庆筠,他改写了我以后的生命。
我的故事第二部 七、庆筠庆筠,二十六岁,毕业于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来自 父母了解的家庭。他的出现,完全是个“偶然”,他和我成为朋友,是父母的一个大大的 “意外”。庆筠的身世,是蛮可怜的。他是浙江人,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跑到台湾来找舅 舅,从此就和父母离散了。在家乡,他有很好的家庭环境,在台湾,他却形同孤儿。完全靠 他自己的努力和决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没有任何经济支援,也没有家庭温暖的情况下,他 独自苦撑,终于完成了大学学业。认识我那年,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 兵役。说起来,他这人是有些疯狂的。在台大,他本来考入电机系。那时,电机正是最热门 的科系,考进去非常难。他好不容易考进去了,念着念着,竟发现自己狂热的迷上了文学, 于是,他毅然的放弃了电机系,转入外文系。因而,别人的大学念四年,他的大学竟念了七 年。
他和我的认识,也因文学而起。那时,他和我一样,正热中于写作。他想写一篇历史小 说,需要一些历史资料,他就毛遂自荐,来我家找我父亲,研究历史问题。事有凑巧,他来 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正在客厅里和麒麟、小弟玩桥牌,三缺一,他坐下来就加入一 脚。我们四个就玩起桥牌来,一场桥牌玩完了,他和我们三个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来 了,没有找父亲,他找我。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小说……他惊奇于我居然看了那么 多文学作品。我惊奇于他对写作的狂热。我们一谈起来就相当投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 要找一个志趣相投、兴趣接近的人并不容易。
我前面已经写过,我那时正有年轻男孩的“包围”。庆筠不属于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对 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糊里糊涂的闯进来,糊里糊涂的就对我发生了感情。我珍惜他这份感 情,因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没有经过“安排”,他也没有对我的过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 光来看我!他喜欢我纯粹因为我是我,并不因为我是个“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这样,我和庆筠开始“约会”。他第一次约我出去,不敢只请我一个人,他向同学借 了一把猎枪,约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猎”。此事也非常“新鲜”,从没有人 约我去“打猎”过。我们四个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猎枪交给麒麟和小弟,说:“枪只有一 把,人又太多!这么多人在山里走,把野兽都吓跑了!这样吧,我把枪让给你们两个,你们 去打猎!我和你姐沣去看风景!”麒麟、小弟一听大乐,拿了枪就跑掉了。庆筠这才转头看 着我,透了口气说:“好不容易,想出猎枪这个点子来,总算可以把他们两个给支开了!” 他说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来。说实话,那个时期,能让我笑的人不多,能让我笑的事也不 多。笑完了,觉得和他蛮亲近的,这种亲近的感觉也很好。自从和老师分手后,我觉得自己 已命定孤独。虽然和别的男孩也约会过,我却从没有走出过我的孤独。这时,我仍然没有准 备走出我的孤独。对老师,我依旧深深怀念。可是,和庆筠在一起,比较容易打发时间,听 他谈文学、谈小说、谈写作……都是我爱谈的题目。然后,他拿来厚厚一叠剪报给我看,都 是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他靠这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和缴学杂费。我翻弄剪报,心中佩服。 他却说:“这些都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一点文学价值都没有!我为了生活,只好写这些投人 所好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写一些真正有血有肉 有骨头有生命有价值的作品!”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发表,我就会高兴死了,管它是 不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他能“骗稿费”,就不简单,他居然还不满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毕 业的高材生,和我这个高中生不一样。他的胸怀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细读他 “骗稿费”的文章,觉得文笔流畅,表达力非常强,短短的小品文,亲切可喜。一些短篇小 说,也写得颇为生动。
文学和写作,把我和庆筠拉得很近。这时,母亲却有些紧张了。她对庆筠的来龙去脉, 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穷得滴滴答答,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说起话来虽然壮志凌云,就 怕做起事来不太实际。母亲已经看到我“写作”的艰辛,现在无巧不巧,又来了个庆筠,居 然想把“写作”当成第二生命!两个“梦想家”在一起,除了梦想,还能有什么?母亲把这 看法,非常婉转的对我说了。然后,就下个结论:“我看,你还是收收心,去考大学吧!”
我一听到“考大学”就心惊胆战,浑身所有的神经细胞都紧张起来。我知道,母亲始终 没有放弃让我读大学。就连那些包围我的男孩子,也鼓励我考大学。只有庆筠与众不同,他 振振有辞的说:“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 子的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毕业的那班同学,现在准备走写作路线的,只有 我一个,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
他的话,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时,我对庆筠已颇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至于恋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我曾经 那样轰轰烈烈的爱过,所以我知道什么叫恋爱。庆筠呢?他懵懵懂懂,虽然在大学里也追过 女孩子,也似乎爱过,似乎失落过。但,那都只是淡档的来,淡档的去而已。这次和我的认 识,完全在他的“计划以外”。他像一个出轨的火车头,一滑出自己的轨道,就完全无法控 制。他用很大的冲力冲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满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隐隐的抗拒。
自从和老师分手,我就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恋爱了,不止不会恋爱,而且没有能 力恋爱了。那次初恋,带来的创伤如此深刻,我仍然时时陷在往日的伤痛里。午夜梦回,老 师的影子挥之不去。这样的我,怎么能和庆筠谈恋爱呢?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于是,我有意 拉远两人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越退,他越进,我想淡化,他却狂热。
在这种情况中,我的情绪真矛盾极了。说实话,庆筠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带给我好多 的温暖。让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有了扶持。我对他确实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 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居然能让他心动,他的“心动”就“感动” 了我。我一直是个非常容易感动的人。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体并不很坏,可是,自幼 就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难免抵抗力弱。几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过要感冒一次。我的 感冒,总是来势汹汹。那天,我卧病在床,因为发烧,有些昏昏沉沉。我说过,我的卧室就 是餐厅,在厨房的隔壁。厨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气满溢在我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咳得厉 害。咳着咳着,我忽然发现庆筠正忙得不可开交,他给那扇通厨房的门,加了一条弹簧,让 它能自动合上。他发现这样仍不足以阻挡煤气,就拿着胶纸,把门缝密密的贴起来。我看着 他做这件事,觉得他好傻,那扇门一天要开关关几十次,贴胶纸有什么用?但,一转头, 我泪珠滚下。在这小屋里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帮我阻挡煤气!庆筠没有父母,没有 家,他很穷。穷得只有一件西装上衣,两条西装裤。两条裤子是必需品,要换着穿,一件西 装上衣也是必需品,永远不肯脱。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两条裤子,屁股后面都磨破了,破 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装上衣,用来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气多么热,他就无法脱掉西 装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还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线头都已经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 落,像山羊胡子般垂着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