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父亲就跟着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们一家五 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回湖南家乡这 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 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我学着放风 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渐逼向湖南。学校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 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大计, 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 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以后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书《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写过。所以,从下面一段到抗战 胜利,我将部分引用自该书的“童年”篇。
我的故事第一部 四、小锦旗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 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连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
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在 操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着母亲,固执的要求给 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一位同 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你跳一只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着 那么强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着,我的占有欲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只“弟弟疲倦了”,换 得了那面锦旗。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被这面 锦旗所包裹着,我终日拿着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 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着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炮火声 惊醒,我爬起床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的遥望着衡阳城——那城市已被 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的收拾着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 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我望 着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郑重的 把那面锦旗交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进了箱子 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慰,觉得我 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舍中除了鸡鸭 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的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的 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 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 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父母 和祖父已急忙拉着我们三个孩子,匆忙的说:“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 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着祖父,抱着小弟,拉着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的走入山 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 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着火舌,天空都 染成了红色。慢慢的,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的安静。然 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着、找寻着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 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着,却又哭丧着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 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 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于是,我失去了心爱的小锦旗,于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喜悦——在记忆中,这 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
我的故事第一部 五、在山沟里接下来,日军大量的拥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 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 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的灌输学生民族观 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 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 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 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 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满了 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 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 了。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 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 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 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惟一的好处是 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 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 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 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 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的 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 右手搂着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 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着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 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 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的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 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 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 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 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 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 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 溜溜的转着,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着:“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 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着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着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 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着,都没有出声。 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着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一 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 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草丛 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 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 前,昂着头,清清楚楚的说:“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 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 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