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唠叨起,万一他走了,教正怎么办?那棵玉兰树怎么办?(教正是爸收留十几年的年轻人,三十几岁,生意失败,欠下一屁股债,他的母亲和我母亲年轻时是同事;而玉兰树的树根常常侵蚀地基,破坏水管,好几次,妈想把它砍掉都被爸阻止。)
而在医院里,我们极力隐瞒爸的病情,我们总是乐观地告诉妈,没问题的,我们还不停逗爸说话,爸告诉我们,“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娶到你妈妈,最有成就的是生到你们四个孝顺孩子。”我说:“现在人少子化,如果有下辈子,你要把我们四个当中的谁生下来?”他想也不想就说:“我四个都要。”
那时,他的精神还很好,有一度医生还要放我们回家呢,谁知道,病情会急转直下。
爸去世前两天,爸妈在医院墙壁同时看到一阵光芒,之后,戴着呼吸器的爸笑了,妈连忙跑到病床边,问他,“你在笑什么啊?”爸没答。
隔天,爸拿下呼吸器,告诉我,“打电话叫弟回来。”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忍不住冲到病房外大哭了,我明白,爸一定理解了些什么事。我打电话给台北的弟,弟弟是医生,他强忍着悲伤,处理完手边的事、排班、请假、赶回家,后来,我知道他掏心掏肺大吐了一场,吓坏了弟妹。
弟回到台南时,已经将近九点,下午护士给爸打过一针后,他就睡着了,弟用他的医学常识告诉我们,爸的状况应该还会拖上两个星期到一个月,且爸是肺部问题,应该会在半夜离开我们。
那天晚上,弟把我们赶回家,执意守在爸身边,我和姐姐回到妹妹家里,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撑到五点,随便抹了脸就赶往医院。
弟为爸刮胡子,妈帮爸理头发,我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对他说:“爸,你不知道,你才是我们的骄傲。”爸的好朋友一个个到医院来看他最后一面,他们在病房外面安慰妈妈,而我们兄弟姐妹围在爸身边,说着小时候对他的记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柔软又温暖,那不是重病病人该有的掌心。
早上九点,在最后一个朋友来看过他之后,他的血氧量从九十七一路下滑,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不是还有两个星期吗?不是会在半夜里吗?爸的死,违反了弟的医学知识,是不是因为,爸不爱麻烦人,他不让我们太累?
接下来,是一阵忙乱。
姐下楼替爸办出院,一转头,她看见爸的身影,迅速朝医院厦门走出去,她追赶不及,弟送爸上车,他说,在病房时,他感觉爸还在,但坐上救护车时,爸已经不在。(两两印证,原来啊,爸不爱搭救护车。)
送殡仪馆,诵经,为爸挑大厝(棺木),骨灰坛……我们一路忙到黄昏,妈打电话给还待在山上的教正,要他把车子开下来,却发现电话怎么都没人接,手机也不通,只好托附近的朋友回去看一看,没想到消息传来,教正死了,玉兰树也枯死了!怎么会?我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他们怎么会同时离开?(后来法医验尸,说是猝死,至于玉兰树,无解。)
爸一辈子没存过钱,所有的财产通通登记在妈名下,去年他埋怨自己都没有半点财产,妈就转了一笔钱到爸农会名下寄存,谁知道,这笔钱最后竟然是拿来替爸办后事,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头七那天,先生等我回家后,告诉我,“我看见爸了,你们在诵经的时候,我看见爸在云端,低着头地俯瞰我们,他在笑着,身形很高大,身边还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跳来跳去,后来有一个长胡子老人一直对他招手要他回去,爸一转身,就变成穿着道袍的和尚,我仔细看了那个油油脏脏的小孩,赫然发现,那个小孩是教正。”
因为没发讣文,只是朋友间口语相传,大家只知道爸在殡仪馆,不晓得他在哪里,但有叔叔伯伯说,他们一走到殡仪馆门口,就看见爸笑着对他们招手,找也没找,就走到爸的灵堂。
那段时间里,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从爸的朋友们口中说出、从我们亲身体验,太多的巧合印证,爸不是消失了,他只是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世界,他会在那里做好准备,耐心等我们过去,让我们再度成为一家人。
七个月过去了,日里想起爸总忍不住泪流满面,可夜里梦见爸,起床后都会精神百倍,立刻拿起电话,和姐妹弟弟们联络,说自己梦见什么,有时居然我们会做相同的,荒谬的梦。
基因突变的我们开始念佛,异教徒孩子们开始同意那个世界会让我们的爸爸过得舒适安详,而我认真相信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方式的永恒。
总有一天,我们会和挚爱的人再度相见,到时,我们得准备满满一箩筐的故事与他们分享,分享我们生命里的精彩,分享我们的成就骄傲,分享那些我们希望他在,他却不在身边时,发生的若干故事。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