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当这块巨石从范正纹心里移开的时候,范正纹才感觉到心里那块脆弱的地方正在隐隐作疼。那是与女儿严严的矛盾所撞击出来的。自从前一年夏天严严在一个夜晚失踪以来,范正纹感到与女儿的距离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虽然几经努力,多次巴结,她发现严严对她的态度不是冷若冰霜,就是若即若离。她知道是那张照片惹的祸。虽然知道严严已经怀疑她对欧阳旭的所作所为,她却不知道如何与严严解释这件事情。在欧阳旭的事情上,她有着严重的心理障碍,就像一块好容易遮盖起来的丑陋疤痕,她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重新揭开它,尤其是让最心爱、最在乎的女儿来看。这是一件无法启齿的事件,是一个说了女儿恨她,不说也让女儿恨她的事件。因此,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而她在女儿面前却越来越像一个犯错误的人,时刻在逃避着面对。当孙梅带着天塌下来的声调告诉她女儿谈恋爱的事情后,她知道已经无法逃避了。
她把这个重要的谈话选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为了这次谈话,在星期五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才把所有事情处理完,而周末所有的应酬也全部推开了。星期六一早,吃完饭,她约女儿一起逛商场遭女儿拒绝后,她便按原计划独自到商场为女儿买了一件漂亮的外套,一双名牌运动鞋。为了讨女儿的欢心,使接下来的谈话不显得生硬,她又特意把中饭选在了女儿最爱吃的一家海鲜城。
这是一个四人座的小型雅间,范正纹坐在里边一边等着姗姗来迟的女儿,一边复习着准备谈话的内容。对于这次谈话,范正纹可以说是经过了反复推敲,尤其是前一天晚上,她几乎是彻夜未眠,制定了几套计划,直到黎明的时候,经过一遍遍筛选才定下。对于女儿即将做出的反应,她也做了不同的准备。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严严终于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显得清纯活泼。到此时,范正纹才发现女儿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青春美丽,成熟可爱,像春天盛开的桃花鲜嫩美艳。望着女儿平静淡然的脸颊,她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对女儿的确太疏忽了。起初严严脸上还一副冷漠的神情,像往常范正纹习惯的一样。但几秒钟后,严严的脸上已经展露了笑容。因为范正纹买来的那双鞋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引了过去。那是一双雪白的耐克运动鞋,配着二三条湖蓝色的曲线,整双鞋子时尚、朝气,而且具有高贵的品质。范正纹记得严严曾经提起过班里某某穿了一双五百块的白色耐克运动鞋,漂亮极了。所以上午,范正纹一咬牙也买了来。看来这一招很奏效。严严两步蹿过去,双手一拿将鞋抱在胸前,换上一副兴奋的神情,充满期待地问:
是不是我的?
范正纹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的这个主意。
是不是特别贵呀?严严大睁着眼睛,盯着范正纹的脸喜悦地问道。
范正纹再次微笑点头,接着一扭身又提来一件白色的休闲棉服。严严一看,又冲到跟前,一伸手捧起挂在衣服上的牌子,然后再次高兴地说,呀!是国际大品牌!
一切按着范正纹的计划进行,范正纹看着女儿喜悦的脸色不由得自信起来。是啊!女儿在妈妈面前永远都是孩子呀!她们怎么能一直仇视呢?
两件东西的作用显然非常奏效,直到坐在范正纹面前,严严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里一边嚼着菜,一边不停地向范正纹询问衣服的价钱和有关购买的情况。两个热菜上完以后,严严一边吃着范正纹给她挑来的白嫩不带刺的鱼肉,终于向妈妈表示了久违的热情和亲昵:
妈妈,谢谢你!
时机成熟,范正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迅速抓住机会,脸上堆起一副内疚的表情,开始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
严严,其实妈妈今天看见你进门的一刹那,心里难过极了。
这一句话显然引起了严严的好奇,“为什么?”她大睁双眼,看着范正纹,以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等着下文。
范正纹缓缓地说着,眼睛里已经升起一片雾气,这使接下来的谈话显得煽情起来:
严严,你刚进门的一刹那,妈妈突然发现你长成了大姑娘,而这一过程妈妈竟然没有感觉。妈妈对你太忽略了,妈妈太不称职了。说到这里,范正纹顿时想起由于工作忙碌,甚至与女儿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很少,不由得眼睛潮湿起来。
没什么,严严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范正纹的这个话题说到了严严的痛处。她将目光从范正纹的脸上收回,低垂着眼睛开始在盘子里翻找。范正纹拣起一块较大的鱼,将刺挑净,夹到严严的碗里,轻声说:
严严,妈妈今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正式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
严严仍然低着头专心吃鱼,像没有听见范正纹的话似的。范正纹此时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了,她已经判断不出女儿的这种反应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但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开始了,她都准备试着将这个谈话进行下去,并且最好能触及到最敏感的问题。因此,她继续以一副歉疚的声调说:
妈妈知道自己过去做错了许多,也许现在还有些地方做得很不好,因此我一直在努力改正和弥补,当然也希望你能原谅我,并且帮助妈妈一块改正好不好?范正纹在说这些的时候,她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女儿,她对欧阳旭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希望女儿原谅她。
严严不置可否,仍然沉默地在菜盘子里扒来扒去。
范正纹突然感到被动起来,只好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对女儿说:
严严,妈妈很需要你,我希望我们不仅是母女,也是朋友。今天妈妈就是想与你敞开心扉,说说我们平时没有时间说的话。如果你对妈妈有什么意见,更希望你能直接告诉妈妈好不好?
严严在范正纹满是期待的眼神里终于抬起了头,让范正纹吃惊的是,严严的脸上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副冷得要结冰的表情,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更使范正纹难受得无以排解。严严说:妈妈,我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对你没有什么意见。至于你所说的我们平时没有时间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问题。
范正纹心里一阵阵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听女儿说下去。
严严咳嗽了几声,好像吃呛了似的,范正纹像女儿小时一样习惯地将手伸到她的背后,准备拍两下,却被严严毫不犹豫地挡了回去:
妈妈,其实你不需要打掩护,你没时间和我谈的问题,不就是我谈恋爱的问题吗?
范正纹的心里好像被重重地砸了一锤,她感到心开始流血。事情发展得已经出乎范正纹的意料了,本来她想委婉地提出这个敏感问题的,但不等她进行到这个阶段,严严却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她甚至不管范正纹脸上呈现出的灰暗土色,一味冷冰冰地说:
妈妈,我今天接到你约我到饭店吃饭的电话,就明白了这顿饭的内容。包括那两件衣服,更让我坚定了我的想法。只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侥幸,希望你只是出于母爱,只是这单纯的目的才这样对我好的。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从你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是忙碌,而这些意外的东西永远都是糖衣炮弹。所以,你失望,我更失望。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恋爱了,我需要关怀,需要有人疼我,有人爱我。你不能给我的,我可以从别处得到。好在这世界上除了母爱还有别的爱。所以我现在不孤单,也不需要你。而你更不需要我,你只需要当官就行了。
在女儿面前,范正纹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完全失败了,局面也完全失控了。她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愤怒,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她为最初的准备和计划一下子成了泡影而沮丧,为女儿绝情的表白而痛苦,一个做宣传工作多年的宣传部长,在早恋的女儿面前竟然手足无措。最痛心的是,她不能打骂,也不敢愤怒。杀死欧阳旭这件事情,终于成为她一生都无法正常面对女儿的结,也成为她一直无法在女儿面前行使家长权利的原因。
严严丝毫没有顾忌范正纹的反应,她嘴里一边说着,却一边咀嚼着,与此同时,手中的筷子在盘子里不停寻找着,眼睛也跟着筷子不停地盯着桌上的盘子。上边这大段的表白说完后,她正好夹起一颗核桃大的海螺,然后一伸手戴上一只一次性手套,又拿起一支竹签将螺肉挑出吃掉了。直到此时,范正纹还没有捋清思绪,她不知道如何接上计划好的谈话。而严严却出其不意地一抹嘴,站了起来,然后直奔自己的外套,一边打着招呼边说:
妈妈,谢谢你的中饭,不耽误你时间了。我也与男友约了看电影。
你……你……面临突然终结的谈话,范正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她想发火,又没敢发出来,而缓和口气显然无法转弯。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门口,试图拦住女儿。
妈妈,你不用送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双新鞋与新外套我也拿走了。严严不等范正纹做出什么反应,已经提着东西迅速从门里钻了出去。
深红色木门关上了。两分钟后,站在门后的范正纹眼里流出两行清清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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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范正纹的家里终于爆发了一场空前的战争。
下午,范正纹从饭店回到家里整整想了一个下午,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直到快天黑时,她始终都没有鼓起与女儿进行“斗争”的勇气。她感觉自己在女儿面前短处太多了,她害怕听到女儿毫不留情的“揭露”。但是女儿早恋这件严重的事情既然已经被戳破,那么就必须趁热打铁解决。最后想来想去,她还是将弟弟范正章搬了过来。
范正章正在市里,晚饭后便赶了过来。严严自从中午离开范正纹后,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她已经换上了范正纹新买的外套和新鞋,在踏进客厅的时候,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当她看见客厅西侧沙发里的舅舅时,脸上立即显出一副讥讽的表情,对着范正纹说:妈妈搬救兵啦!然后又看着范正章半冷不热地叫了声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