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收2000块人民币,虽然一年难得做几个,可2000块在上世纪70年代初,是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几年收入了。不过这个钱也不全是老谢一人拿,多少还是要给车间的同事们分一部分的,毕竟是私活啊。
怀着谢染的那个秋季,湘水地区雨季来临,法国梧桐的叶子也开始发黄。何融为了去下面县里接一个模具的生意,挺着个大肚子爬上了去往那个县城的平板货车。
那是列运木材的火车,没有车厢,一块铁面的板子和车轮,下面就是铁轨。何融为了省钱,一个人爬上了这列火车的尾巴。
谢染无法想象,母亲当年一个人爬上了这列飞速行驶的火车是怎样的一个情景。
何融在说着的时候并不忧伤,也并没有觉得委屈。所以谢染也无法体会到当年母亲穿着一件花棉袄,带着一个大头巾,对着出站时抓住她说她逃票的列车员,装出自己是聋哑人的情形了。
高中毕业,教师家庭出身的何融,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为了逃一张火车票,对着列车员比画着哑语。那个男性列车员看着这个长相娇好怀着孩子却是聋哑残疾女子是那么的同情。于是,何融又一次逃票成功。
那时,何融以这样的骗术,骗得了很多人的同情,包括制作模具的厂矿。她总是以残疾人的身份出现在众多竞争者面前,许多厂矿领导人心生同情,这个业务自然就落给了看起来可怜却美丽异常的何融手上,这样的把戏,何融屡演不败。
可深秋那一次在黑夜里的赶路,却让何融心悸不已。
何融怀着谢染,在县工厂接到了一单模具加工生意,定好时间交货,收了定金就往火车站赶去。这家工厂不在县城里,是个偏远的乡村。雨季来临,田坎上的黄泥沾满了何融的棉鞋。
何融沿着泥道往火车站方向走。天色已经黑得像墨汁一般,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何融挺着大肚子,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感觉到头皮发麻,心神不定。
好不容易看见点灯光,何融正想是不是快到车站了,没注意前面一个约有2米高的泥坑,她一脚就踩空,掉进了坑里,当时就晕了过去。
何融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
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缓慢地叫她:〃何融何融〃好像是她妈妈的声音,遥远而苍凉。她打了一个冷战醒了过来。天空中出现了淡黄色的星星,她躺在冰冷潮湿的泥坑里,仰面看着天空,她想了很久,她想的是:我是谁呢?这里是什么地方?
海藻花第三章(四)(1)
何融慢慢从阴冷的黄泥地里坐了起来,她记起了刚才摔晕过去后的事情。
她看见了有个白发老人,束个高鬏,白胡子,穿着满是寿字的绸缎长袍,旁边一个含笑的丫头搀扶着他,那丫头梳着两个羊角髻,粉红色的上衣,淡绿色的百褶裙。他们笑容满面地走近何融眼前,低下头仔细研究她。
何融觉得他们的服装怎么这样眼熟,可明显不是自己年代的啊,忽然何融记得,这不是戏台上经常看见的古装吗?这是哪一出戏?何融想着,有些纳闷,忽然耳边飘来母亲的声音:〃何融何融〃她准备答应,一张嘴,那两人不见了,她一激灵,觉得冷得透骨。
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叫何融,是H市人。她害怕起来,刚才的那两个身着古装的人,是做梦还是遇到魂灵了?
何融清醒过来的第一意识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接着又把手伸到下体摸了摸,没有潮湿的痕迹,也没有血腥的味道,孩子没事。
何融满身疲惫地回到了H市的小木屋。已经是半夜,老谢看见她棉袄上的黄泥印,知道她出事了,赶紧把她扶住,热了碗红糖水给她压惊。
何融回家不到半小时,她弟弟过来了,带了些鸡蛋和白糖来,一进门,就问道:〃姐,你没事吧?妈今天怪怪的,说傍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披头散发的伸出手对她直叫救命,她就不停地在梦里叫你,把我们都吓坏了。这不,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
何融正躺在木板床上,盖着被子,手捂着红糖水喝着,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老谢站在边上,一把抱住她说:〃小何,我以后一定不让你再吃苦了。〃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何融无法不相信冥冥中血亲的感应,如果在昏迷中没有母亲的感应和呼喊,自己出了窍的魂魄只怕已经飘荡在半空之间了,胎儿也随着自己而烟消云散了。
何融与母亲的亲情感应,随之遗传到了那时还是一胞血水的谢染身上。在谢染长大成人离家许久后,谢染手腕上戴着由外婆遗留下来的那只碧绿色的玉手镯无端断裂,谢染和何融之间的血亲感应,那天表现得特别明显,那天以后,谢染再不过中秋节。
第二年的4月,谢染出世了,生下来就有头发,睁着眼睛,黑亮的眼睛,四处看着,不哭也不闹,除了饿,不会哭出声来。
4个月的时候,谢染全身掉了一层皮,白色而透明,好像蛇蜕皮般,很完整地换完了全身上下的皮肤,粉红粉红的。
9月,何融的母亲去世。
一年之间,生与死,就这样交替运行,没有冲突。
何融的母亲是因为脑部长了个肉瘤,影响了视觉神经,以至眼睛失明。又因为医学上无法控制肿瘤的生长,脑瘤越来越大,最后大到如拳头般,在何融母亲后脑上顽固存在。她的母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且大小便失禁,间歇性神经失去控制。
何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活在痛苦之中,又在痛苦之中死去,却无能为力。
一把火把何融的母亲化为灰烬。何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被塞进了滚滚燃烧的煤炭里,因为经络的收缩而忽地坐立在火炉里时,何融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也被大火在烧一般的痛苦。她在那个时候下了决定,若有一天自己死去,一定要土葬,不要火烧。
而谢染的确在何融离开自己以后,为她做到了。
谢染出生后,何融干脆叫老谢与自己一同辞了职,开了一个4平米的小店,自己画工笔画,描图晒图,老谢就倒卖粮票和其他的紧俏物资。
谢染回家正听到何融又在痛诉这段发家史,何融已经不是斯文贤淑的何融了,谢染看着母亲单手叉腰,好像只干瘦的茶壶,另外一只手伸得老长指上老谢的脸,对着老谢吼着:〃你这个老东西,老不羞,这点家底够得你几下败啊?〃
老谢着个脸,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缓悠悠地回道:〃就算我败,我也应该。我不过是败我那份,何况我那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败得完呢。〃
何融气得脖子发粗,喘着气骂:〃你有什么可败的,那点家产要不是我打理着,还有你今天?〃
何融一把拉过已经溜进房间的谢染,对她说道:〃你以后要靠自己,我们是不会管你的,谁叫你是女的,你爸的亲戚们恨不得我们早死,好乘机来分遗产呢。〃
谢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在房间的门口,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何融骂道:〃哭什么,你一到18岁就自己养自己,我们是不会养你的。你爸上次就感冒了打针而已,你姑妈就跑过来想把她儿子过继给你家老爹,说没有儿子养老。你这样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
何融转头莫名其妙把气撒在了谢染身上,谢染下身隐隐作疼,心里又被何融刺得针钻一般,咬着牙回了句:〃我不会要你们养的,我读完中学就自己出去。〃转头跑进了房间。
外面何融和老谢继续闹着。砰的一声,桌子被老谢给掀了,噼噼啪啪是东西掉下地的声音,何融不吭声了。
老谢最终还是说服了何融把钱支给了他。只是何融开始和老谢分床而睡,老谢不回家,何融也开始不回家。谢染没敢把自己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虽然年纪小,可也明白这样的事情不可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星期,何融每天晚上开始出门跳舞,保姆给辞退回家了,谢染一人在家时,何融就把她一人反锁在家。
海藻花第三章(四)(2)
有时候老谢也把谢染锁在家里。
这日,他俩盛装打扮后,都出外约会,把回家做作业的谢染又锁在了家里。
谢染已经很习惯被锁在家里。从小到大,她都这样度过的。最初有记忆的时候是4岁时,何融要去买菜,觉得带着孩子不方便,就和4岁的谢染商量:〃染染,你可以一人在家看房子吗?你是好孩子哦。〃
谢染很乖,对母亲说:〃好的,我可以的。〃
每次她都是自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把她锁在家。
她站在绷子床上,扎着两条羊角辫子,抱着枕头。何融没有送她去幼儿园上学,那时,幼儿园叫红孩子班,谢染没有去过,谢染一人在家背诵唐诗,抱着枕头当娃娃玩。她对着黑白电视机学着红楼梦里的女子,把床单当披风裹在身上。
谢染很大了有时候还尿床,这点与苏惠惊人的相似。与苏惠一样,在4岁,她就可以一人在家呆着,谢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很矛盾,记得才出世的时候,有个医师就和何融说了,这个孩子很难养,长大了不是神经就是疯子,要么就是天才。
她的那双眼睛,从小就直盯着世界,不怎么眨眼。
何融原封不动地把这些话在谢染逗她不开心时说出来,语气怨恨。
何融说:〃谢染,你看,从小医师就这样说你,你长大了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都不指望你什么了。〃
老谢在这个时候,多数是不出声的,他不参与管教孩子。
谢染听到这话就哭,是那种无声的哭,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滴在衣服上,滴在饭碗里。有时候,正吃着饭,何融就这样说,谢染就忍不住捧着饭碗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吃不下饭。何融就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吗?这样多愁善感。〃
谢染吃着自己的眼泪,一粒粒地把咸咸的泡了眼泪的米饭咽进嘴里。
谢染总觉得何融不爱自己。在谢染的记忆中,何融和老谢从来就没有亲吻过自己,或者拥抱过自己,她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何融不喜欢谢染,应该与她外婆的那年去世有关,如果那年不生谢染,何融觉得还可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