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迪拖着狺狺而吠的獒犬走开,朴小姐匆匆行个屈膝礼后跟着离开。不久后,女孩和狗都平安地上了出租马车。
博迪回来时锐利地看维尔一眼。“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解解你的宿醉如何?”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昂士伍,你今天早上的气色不太好。”
“亚契已经跟我说过了,谢谢。”维尔不悦地道。“要不是昨晚一直待在考克弗等你,我也不会被迫灌下一桶烂香槟,还被迫听一群白痴叫我贝奥武夫。”(译注:贝奥武夫在同名史诗中杀死巨妖戈兰德。)
其实维尔是在那里等萧道夫,想替亚马逊女战士完成任务。
必须抚养私生子是莫家人用来取代十诫中“不可奸淫并贪恋别人妻子”的戒约。连不是莫家人,没有良心可言,向来我行我素的丹恩,都乖乖抚养他的私生子。
看到玛俐的字条后,萧道夫应该说:“天啊,我好像又当父亲了。非常感激你带来这个消息,葛小姐。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布莱德拘留所把他们接出来。”
那么葛氏匈奴王阿缇拉小姐就会扭着她傲慢的臀部离开,维尔就不会看到她,也不会和她纠缠,更不必在去她家的一路上可恼地一边听她冷嘲热讽,一边强迫自己不可以碰她。
但萧道夫没有做他该做的事,没有出现在夸克弗俱乐部乖乖挨揍,因此十几瓶香槟仍不足以冲走恼怒。
现在,好像唯恐维尔昨夜受到的折磨与刺激还不够,或没有因大清早起床而头痛欲裂,文明导灯小姐将会得知他来到布莱德拘留所,并轻易猜出原因。她会以为她“又”赢了。
“我应该叫人转告你不用等我。”博迪抱歉地说。“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因为你显然有更愉快的事要忙。”
维尔嘎然止步,转头瞪视他。“愉快?和戈兰德夫人?你疯了吗?”
博迪耸耸肩。“我觉得她很漂亮。”
维尔继续步行。只有崔博迪才会以为昂士伍公爵带着蓝眼火龙匆匆离开是为了调情,他告诉自己。昨夜和维尔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曾那样想。他们认为——正确地认为——那就像和鳄鱼上床一样不智。
只不过主宰他生命的邪恶力量再度恶作剧,竟然让她拥有修长性感的女性胴体,而不是驼背、起皱、有鳞的身体来搭配她的个性。
昨夜香槟一瓶接着一瓶喝时,他就是那样告诉自己,回家后无法入眠时,他也那样告诉自己。今天早晨在看见獒犬而心跳加速时,甚至在准备转身避免遇见它的主人时,他也是那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前发现蓝眼火龙不在附近而感到近似失望的遗憾时,他还是那样告诉自己。
他再度那样告诉自己,因为令人苦恼的感觉还留存在他背心前口袋的下方,而口袋里就摆着她昨夜遗留的那一截铅笔。
第四章
在这湿湿冷冷的夜晚进入蓝鸮酒馆就像坠入地狱。
维尔习惯挤满喧闹酒醉男人的旅店和酒馆。
蓝鸮酒馆里挤满作家,他们的喧哗声是他前所未闻的。仿佛泰晤士河面的浓雾般弥漫室内的烟雾,也是他前所未见的。酒馆里的每个顾客嘴里都叼着烟斗或雪茄。
转进通往包厢的走廊时,维尔有点期待看到跳跃的火焰和魔鬼用分趾蹄站在其中。
但维尔看到的身影应是凡人。两个高瘦的年轻人在一盏灯下冲着对方的耳朵大叫,笼罩的烟雾使灯光变得昏暗灰黄。
更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门里不时飘出一团团烟雾和震耳欲聋的笑声。
随着维尔靠近,笑声逐渐变小,他在嘈杂声中听见有人大吼:“再一个!再来一个!”其他人随声附和。
来到门槛时,维尔看到三十来个男人聚集在两、三张桌子边,大部份都懒散地靠坐在椅凳上,少数几个斜倚在墙上。虽然这里的烟雾最浓,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站在大壁炉前,背后的火光清楚地勾勒出她一袭黑衣的轮廓。
他之前没有发现她服装的戏剧效果,现在却强烈地感受到。也许是因为缭绕的烟雾和可怕的喧闹声。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她没有戴帽子,看来毫无保护,太过暴露。她浅金色的浓密秀发从雪白颈背的凌乱发髻里松脱出来。蓬乱的发型使冷艳的五官转为柔和,使她看来好年轻好年轻,象个少女。
只限颈部以上。
颈部以下是戏剧性对比的黑色盔甲,一整排纽扣严肃地从腰部直达下颚,随时可以击败和消灭所有的入侵者。
他曾夜复一夜在梦里一次次解开那些纽扣。
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男人幻想着解开它们。当然是全部,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她是唯一的女性,却把自己展示在这群下流的小文人面前。他们每一个都在想像她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他看到她趋前俯身对一个醉汉说话,醉汉张口盯视她的胸部。维尔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
接着她从醉汉身边走开,他看到她一手拿着酒瓶,另一手拿着雪茄。她才走了几步,他就看出她醉了。踩着蹒跚的步伐,她大摇大摆地走向左手边一群人,然后摇晃晃地停下来,醉醺醺又色迷迷地睨视其中一个人。
“是很高大,但力气无法与我相比。”她的声音轻易地压过吵闹声。“我估计她五尺九寸。一百四十磅,脱光衣服的重量。对了,我愿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脱衣服。”
维尔花了片刻才想起那些话,又花了片刻才认出那个不属于她的声音由于观众哄堂大笑,所以他又花了片刻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正是他在醋坊街说的话。但那不可能是……他的声音?
“五十?”有人高喊。“你数得到那么多吗,公爵?”
她把雪茄插进嘴角,把一只手掌弯成杯状贴在耳后。“我刚才听到的是老鼠叫吗?还是——天啊,真的是小卫乔伊。我以为你还在精神病院呢。”
从她丰满红唇里吐出的是因酒醉而低沉含糊的声音,和维尔的声音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那些动作也跟他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他的灵魂跑进了这个女人的身体里。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观众的笑声逐渐退到他的意识边缘。
她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向质问者打招呼。“想知道我会不会数数儿,是不是?好,跟我来,小子,我来教你我如何数牙齿——当你从地板上捡起你的牙齿时。还是你宁愿夹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小傻瓜?那就是我把你的头挟在腋下,用另一只拳头打它。”
这回几乎没什么笑声。
维尔的视线从她转向观众。
所有的人都转头望向他站立的门口。
当他再度望向他的模仿者时,她的蓝眸迅速瞥了他一眼。毫无困窘之色,她举起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瓶,用手背擦拭嘴巴,微微点头向他打招呼。“公爵。”
他强迫自己咧嘴而笑,然后举起双手鼓掌。室内变得更加安静,直到他规律的拍手声成为唯一的声响。
她再度叼着雪茄,脱下想像中的帽子,夸张地朝他鞠个躬。
一时之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思攸地从现在跳到过去的记忆里。好熟悉的感觉,但来自好久以前。他看过这个,或是体验过。
但那种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
“真厉害,亲爱的。”他沉着地说。“非常好笑。”
“不及原版一半好笑。”她回答,大胆地上下打量他。
不理会她厚颜的审视所引起的热流,他放声大笑,在零落的掌声中大步向她走去。穿过人群时,他看到她美艳的容颜一凛,邪恶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见过那冷静嘲弄的表情,但这次他不太相信。也许是因为浓浓的烟雾和昏暗的灯光,但他好像看到她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他再次看出隐藏在美丽怪物里的女孩。他想要抱起她走出这地狱,远离这些眼睛乱看、思想下流的猪猡。如果她一定要嘲弄并取笑他,他心想,让她只为他做吧。
……你,不愿意我殴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甩脱那些气人话语的记忆,以及它们像昨夜那样引起的荒谬预感。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批评。”他说,在离她一步之外停下。
她扬起一道柳眉。
他听到周围一片低语声。这儿一声咳嗽,那儿一声打嗝。但他毫不怀疑那些旁观者都在注意倾听,他们毕竟是记者。
“雪茄。”他皱眉望着挟在她微带墨渍的修长手指间的那枝。“雪茄错了。”
“不会吧?”她模仿他的表情,皱起眉头望向它。“这可是印度特里其方头雪茄。”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细长的银制雪茄菸盒,打开来递向她。“如你所见,这些比较长。烟草颜色显示它的品质也比较好。拿一枝。”
她迅速瞥他一眼,耸耸肩,把她的方头雪茄扔进壁炉里,拿了一枝他的雪茄,她用纤细手指转动它,然后拿起来嗅了嗅。
相当冷静的表演,但近距离使维尔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颧骨泛起淡淡红晕,她的胸脯加速起伏。
不,她并不像她意图使其他人相信的那么自制。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愤世嫉俗,和厚颜自信。
他非常想倾身靠近,看那抹红晕会不会加深。问题是,他已经闻到她的味道,昨夜他发现那淡淡幽香是捕人陷阱。
他转向观众,其中一些已经恢复说话能力,正义不容辞地讲着关于雪茄的粗鄙俏皮话。
“抱歉打扰了,各位,”维尔说。“请继续。酒钱算我的。”
仿佛已经忘了她一般,他头也不回地沿原路出去。
他特地到舰队街这间有如地狱的酒馆,为的是消除他今早在布莱德拘留所出现可能使她产生的错误印象。
他原本打算当着这些喧闹小文人的面,小题大作地归还她的铅笔,同时以适当的影射暗示她昨夜在出租马车里弄丢的,不仅仅是铅笔。
等他大功告成时,她会深信他确实就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放荡淫逸、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再来几个暗示就足以使她相信,遇到崔博迪和朴小姐时,他才从附近的妓院出来,而且那时早已忘记鲍玛俐的存在。
因此,他不可能保释鲍玛俐,叫她去找他的经纪人安排她离开伦敦定居,好让他不必再听到或想到她和她生病的婴儿。
如果他曾成就任何善行,维尔会表明那都是崔博迪一人所为。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