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娶了俺吧,俺愿意做你的小,俺不怕,俺心甘情愿……”
逃避(4)
一股柔情带着热切的爱慕与恳求的神色像一道亮光,照亮了父亲混沌的心灵。他知道自己太糟糕了。他是那么的软弱,已经是无能为力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力量拒绝什么了,就像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她猛地起身跪在他的怀里,用胳膊紧紧搂住他的头,把脸埋进他的脖子。她轻轻地抽泣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寂静无声。他的心似乎都碎了,胸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在煎熬着。他感到她慢慢落下的热泪沾湿了他的脖子。但是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和她似乎要把他们暂时保存在人类那永无休止的时光里。
“你爱俺吗?俺说得对,是不是?”她抬起脸来看着他的眼睛。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
“是的,”他结结巴巴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半句话,好像鱼刺鲠在了喉咙。他没有答应她的意思,他的意志力一直都在长期努力地反对他自己向她屈服,“但……”
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泪珠噗哧噗哧地簌簌落下。这个时候,夜色苍茫,万籁俱寂,要说有什么音响的话,只有两颗心在跳动……
沙河集距离滁县城不算太远。
这天,我正在警察局值班,表哥来了。表哥告诉我,张淑兰病了,姑妈要把她送到滁县来,和我一起生活。
我沉默着,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毕竟她是我的结发妻子。
表哥知道我和张淑兰没有什么感情,也能猜出我的心思。他说:
“表弟,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好好照顾家了。俺妈在沙河集都听别人说你,什么‘天上又掉下一个林妹妹’,风言风语的,俺妈担心你把张淑兰给甩了,那怎么对得起人呀!人家可是个好姑娘,十六岁就到了你家,你可从来没给人家好脸色瞧。可人家死心塌地的跟着你,没说半个不字呀!还有,俺听俺妈说,她们娘家人,见你把她一个人抛在一边不闻不问,都劝她回娘家去,有人还劝她变心不跟你,说什么‘那个成子有啥好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不过是个小警察,是个无职无权无财无势的人,还不如嫁给一个庄稼汉子好呢!’她呢?她不听人家的劝,仍然毫不动摇始终如一地守着你呀!这样爱你的好老婆你不爱,你还有什么闲心爱什么‘林妹妹’哟!再说,她现在又生病了,你不照顾,谁来照顾她?你也该懂事了。……”
表哥的一番话,触动了我心底的那根脆弱的弦。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她如今在姑妈家做牛做马的当佣人,看别人脸色行事听别人腔调干活,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没有理由抛弃她呀!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呀!
第二天,姑妈以“喜新厌旧”的名义把生病的张淑兰送到了滁县。
表哥早已替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在县政府对面小巷子里的大杂院给找了半间房子。大杂院里家家都没有厨房,都是用土砖搭成的小锅台,一到吃饭时间,满院子里乌烟瘴气,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直流眼泪。
低矮、漆黑、阴暗的屋子里充满了糊辣汤的味道。与我们合住在这间房子的一对夫妻是靠买糊辣汤糊口的,还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与我们仅一“墙”之隔。而这“墙”其实就是用竹竿和稻草加上泥巴粘在一起的。两家的床铺也就仅隔着这堵“墙”而床头碰着床头。晚上睡觉,只要有一点动静,都是谁也瞒不住谁的,就连放个响屁都能听见。
逃避(5)
张淑兰的到来,自然打乱了我本来无所事事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我自己去操持,还要给她买药治病。我再也没有以往那种无拘无束驴肉加小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了。
张淑兰来的第三天,林玉华和她的三个小姐妹们都来看我们。她们都客气地叫张淑兰作“嫂子”,看上去十分热情。可我能看得出来她们内心是拒绝的。尤其林玉华,她内心的痛苦,是没有人能体味得到的。她们也在背后谈论着我和我的妻子,但从来不跟我当面说。
其实,我的内心也是重围。
我怕林玉华心理上受不了,没事的时候,我仍然找机会陪她散步,希望她不要难过,和张淑兰结成好朋友,好好的活着,和几个兄弟姐妹常来我家聚一聚。我仍然是他的大哥哥,她也是我的好妹妹。有时她也借故到我家去,和张淑兰一起谈心。其实,她是希望从中能打听到张淑兰的底细,探听张淑兰的口气,希望找机会能与我在一起。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捱着,我也开始尝到生活的艰辛和成长的不易。
爱是一种幸福,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父亲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摆脱这个情感上的负担。
一九四六年四月,国民党南京政府公布了“宪兵学校招生”的布告。这个布告再次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航向。父亲因此离开滁县,离开了林玉华,也再次抛开了守着他的妻子。
国民党一七二师进驻滁县后,伪警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鬼辫子”我也当够了,实在感到无聊,没有一点希望。再说,人往高处走,我总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三月的滁州城,莺飞草长,花红柳绿。一天傍晚,林玉华又到南门口派出所找到我。我就陪着她一边散步,一边向城北的她家走去。
走到滁县第八中学门口时,看到许多人正围在学校大门口前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而且清一色全是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我就带着林玉华也过去看看热闹。走上跟前一瞧,原来是一张政府公告。上面写着:
为保中华江山,巩固国防,经中华民国政府批准,南京宪兵学校即将成立,即日起在滁县招生十六人。凡年满十八周岁以上,立志报效国家,思想端正,身体合格,具有中学文化程度的失业青年或在校学生,均可报名。凡录取者均经南京宪兵学校严格训练,成绩优秀者将提拔进入军官队。特此通告。
报名考试地址:滁县第八中学内。
——宪兵?这可是国民党的正规军,是“御林军”呀!
——国民党的宪兵是“见官大三级”呀!
——宪兵是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的部队呀!是青年军,又叫二○二部队,神气着呢!
关于宪兵的种种传说在滁县这样的小地方各种各样的说法还有很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宪兵的这种“风光”,对站在一九四六年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仅靠三斗糙米来养家养老婆的父亲来说,与其说是诱惑是对功名利禄的向往,还不如说是一次爱情的逃跑。
宪兵的神秘与神奇,自然除了它的具有特种兵性能之外,更多的来源与它的政治性。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漫长封建中央集权制的国度,进入或者接近仕途是一种光宗耀祖的事情。不用想像,南京宪兵学校招生如同一枚新闻炸弹在滁县的反响是空前的。
逃避(6)
第八中学门前这几日可谓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在经历了严格的体检、文化考试和政治考核之后的第七天,大红纸写的录取名单贴在了墙上。
父亲榜上有名。
送行(1)
滁县火车站。
锣声鼓声鞭炮声,亲朋好友的告别声,这样的场面已经演绎了千年万年。幸福的相逢是一样的,忧伤的离别却各有各的不同。
考宪兵学校,我是瞒着任何人的。这倒不是我害怕考不上,而的确是不想让她们伤心。
——这是我和妻子张淑兰结婚后的第二次分离。第一次是一九四四年五月到一九四五年七月,因为奶奶的去世,我把她一人孤单地留在了沙河集的姑妈家。一年多的时间,我很少去看她,就是去沙河集了,也仅仅只是看她一眼,见面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看到人还活着就算交了差,也没有一分钱给她,最后在姑妈家一起吃餐饭,就走人。这次在滁县没聚到半年,我又要去当宪兵,这可是天涯海角,不知到猴年马月呀。考取后,我千方百计地想着该如何说服她。其实,我知道她同意不同意对我无关紧要,可我还是一个男人,她是我的女人。良心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去做。我不能欺骗她:我考上宪兵,是为了将来能得到好的前途,总比当警察强。张淑兰就这样容易地被说服了。这样我把她又送回沙河集的姑妈家了。如今,结婚六十年了,四世同堂了,她这个老太婆还经常翻旧账,说上我一两句,我也只能嘻嘻哈哈地笑上两句随她埋怨去。
——这个消息我是最后一个告诉她的。对这个消息,林玉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平静。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本想她会伏在我的怀里痛哭流涕,用她那温柔的拳头不停地捶打我的胸膛……我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准备好的劝词一时全没了用场。林玉华的这种表情让我有些失望。我说,我明天下午两点钟的火车。这时,她说话了:“成哥哥,不用说了,俺知道你迟早要走的。你去当宪兵,俺也是第一个知道的。”这下,我更傻了,她怎么可能第一个知道呢?“那天傍晚你送俺回家,路过第八中学时,俺看见你看那招生布告时俺的心就想到了这一天。”我哑巴了。
我的难兄难弟们都来了,表哥也来了,夏丽仙她们也来了。我穿着没有肩章领花的黄军装,被他们围在中间,他们都为我高兴。表哥握着我的手说:“表弟,好好干吧!淑兰在俺家你就放心吧!”
火车的汽笛响了。这种声音叫在离别人儿的心上,如同是一滴清明时节的雨砸在落满尘埃的玻璃上,溅起一颗颗浑浊的水珠,印下的是一片泥泞的乡愁。
此刻,我的心还有一份寻找和期待,因为还有一个人没有到来。
我忍不住问夏丽仙。
“我们姐妹们来的时候,她还在俺家哭呢!”
“她哭得好伤心呀!”张早花说。
“可能她不来了……”尚文说。
失望变成了失落。我必须承认,在我十九岁的青春血液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已经是我生命的一个痛。我喜欢她,爱她,甚至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她肯定会成为我的妻子。可我这个骨子里具有叛逆精神甚至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