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从小,我就有许多梦想,但到现在,它们一个也不曾留下。我也没有了眼泪。夜色从身边淌过,没有半点重量。它轻轻唱着歌。湿漉漉的歌声被月光一洗,化作一粒粒露珠儿,漫不经心地在花朵上打着滚。黑沉沉的夜里开满黑沉沉的花。天地接近虚无。尘埃在空气中悠悠飘浮。很快,这个世界干燥冰凉。我闭上眼睛,来到另一个世界,透明的,到处缀满星星一般的眼睛。街道是红色的,街道中央的草是橙色的,拦在街道上空的灯是黄色的。绿色的脸孔,蓝色的血液、靛色的皮肤、紫色的天空。她在那儿,像一滴水花。她说她叫听雨花。我就点点头。我慢慢地走在坚硬的马路上,身体摇摇晃晃。隔着老远老远的距离,我也能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在街道那头。街道像条丝带勒紧了我的咽喉,可我还是想走过去对她说一声,“你还好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世上还会有爱吗?她笑嘻嘻地看着我。她远远地看着我。她像一颗钻石。她说,有啊。只要肯相信,那就有了。她递给我一本书。她的目光澄清而且幽静。她把头发挽在脑后。
她说,有一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在天穹下看这本书。渐渐地,心脏仿佛透明了。好像有某种东西悄悄地伸出手,将她整个拎起,然后头朝上、脚朝下倒了个干干净净。不再有尘埃。到处都是花开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金黄或者鲜红,它们把夜色里的喧哗一点点抹去。
她说,树的影子会在月光下清澈如水。清澈如水的还有我们留下的这些文字。水在文字间潺潺流淌,汀汀淙淙地响。
她说着话。我听着话。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晶莹透剔的女人让人怜、让人爱、让人心尖打颤。还有什么比女人更为美好?女人,神的恩赐哪。美,而且真实的,在这个龌龊人世间也只有女人了。人都是奇形怪状,可以折叠起来的。而女人,因为美,因为真实,因为她们的鲜活鲜嫩,所以在奇形怪状、可以被随意折叠的人生中,她们阐述了生命的另一层意义。是这样吗?
月光穿过飞鸟,发出啾啾的鸣叫。流云卷过大地,忽然嫣然一笑。香气袭来,铺天盖地。我看着她。她对着我笑。我在街道这头。她在街道那头。她说,女人肩上长着翅膀,心中盛满花瓣,因为爱而爱,因为恨而恨。她们抿起的唇角让星光痴迷,让黄金失色,让权杖变得没有半点儿分量。因为她们,爱情不再是神话……
我没有反驳她的话,也没有赞同她的话。我听见一首歌。我认真地听着这首歌,然后轻轻地哼起来:
清江水流往东来,终有一日归苍海。
夜里得遇桃花开,月色拂动郁孤台。
佳人容颜因此白,抚箫更闻鸟语哀。
谁见少年轻狂爱,总似山风吹暮霭,吹暮霭……
很奇怪的,有样东西忽然微笑地在心底翻了一个跟斗。露珠从月色里盈盈坠下,颜色青翠,一滴一滴,清脆地响。我的手指尖竟然莫明其妙地微微烫了。有些诧异,我看了一会儿天空,又研究了一会儿掌纹,开始笑,笑得越来越大声,一直到笑出眼泪。我泪流满脸。一阵风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道那头横地冲来。我被撞成粉碎。她不见了……我永远也不能走近她的身边。我想了想,可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就已经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
我在一台电脑前坐下。能陪着我的似乎也只有它了。我又想了许久,恍恍惚惚,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键盘,它不停地说着话,像是有了生命,于是,电脑屏幕上浮出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故事。我与她们,她与他们。
1
那天,有很多阳光,多得令人吃惊。
风把阳光卷起,暴雨般倾盆而下,很快,整个小城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笼罩在大街小巷多日的寒冷与潮湿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马路上冒出一层白茫茫的光。
我趿着鞋,从房间里走出。阳光落在脸上、肩上、胳膊上、大腿上,暖暖和和。心情便随这阳光慢慢漾开。我微眯上眼,浑身每个细胞隐隐约约渗出一丝丝惬意。说真的,人其实与挂于橱内的衣服差不多,都需要不时拿出来晒晒阳光。这样,不仅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在身后这个阴郁的房间里,我确实呆了太久,也想早点走出来,可天气一直太冷了,我又找不到其他能够允许我住下来的地方,所以不管这套房间有多么讨厌,我还是咬着牙关忍受了这么久。不过,惭愧的是,有时夜里醒来,慢慢打量着在屋子里恍恍惚惚飘动的一些影子,我的牙齿却又咬得不那么咯吱咯吱响了。
我刚离婚,屋子还残留着太多我前妻的气味。我曾把床单扔入洗衣机里前后洗过三遍,但床缝里还是能不时发现几缕长发,黑色的、卷曲着的。它们就像小草,生命力极其顽强,最后我彻底失望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法子把这张床也放入洗衣机里。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有病,可病这种东西并不能把它从脑海里掏出来放在桌上研究,再加上我也不是干医生这行,对如何治病无甚心得,更没丁点儿兴趣。何况再好的神医也常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我找出个办法,如果说我能证明活着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病,那么我是否有病不仅不必大惊小怪,而且它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我挠着头,咬着笔,在一大叠白纸上飞快写着,我想若小时读书时能有这么勤奋认真,北大清华的校长早开着卡迪拉克专程来迎接我了。于是,写完最后一行证明文字,我便得意洋洋跳起来,在地板上打了几下滚。地板很硬,把脊梁烙得很痛。但我很开心。亚历山大皇帝挥剑劈开那个死结时,心里也一定很开心。
我的前妻长得很漂亮。床头垃圾筐内还有她一张相片。我很想把它扔掉,可把这个筐拿去倒时,它总粘紧在筐底,我又不想伸手碰它,只好仍把它带回家,每天晚上不停往上面扔水果皮,废纸屑。说实话,我很为这张相片可惜,它本来应该在墙壁上,粘在最显眼的地方。这真是有点儿委屈它了。
它现在的样子着实很脏,可上面那女人并没有发现这点,还是很灿烂很妩媚地对我笑。她的眼睛像勾子,专勾男人鼻血。有好几次我曾没来由地想,若相片上的她没穿衣服,我再拿去扫描几万张沿街叫卖,不出半年,怕是比尔盖茨先生也得向我借点儿银子周转了。美女就是生产力嘛。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卑鄙,简直比靠墙喝粥的老太婆还要无耻下流。我便狠狠赏给自己几个嘴巴,把原本瘦削的脸打胖一点。我用的劲很大。空气也在一边叭叭地拍着巴掌。我对着床头镜子里那个稍显好看了的自己,微微一笑,然后在床铺上躺下,翻来覆去。小时候念过一首诗,叫关关雎鸠。里面的男主人公整夜也“辗转反侧”,但我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他盼着明天,盼着早点天亮,而我却不盼望,什么也不盼望。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她的味道,这很让人伤心。我曾把夏天没用完的杀虫剂在屋子内狂喷过好几次,可还是不能解决这问题,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起该公司的产品质量。于是,我打电话进行投诉。他们说,他们的产品只负责消灭蚊虫,对于其他事物爱莫能助。我不服气。我说,我是害虫,我是害虫,谁怕谁……我的意思本来是想告诉他们,我就是一只虫子,为何这杀虫剂就不能消灭我?可见其质量有何等低劣。可惜他们的智商太低了,我还没把歌唱完,他们就嘟囔了声,匆匆挂断电话。他们仿佛说了点什么,仿佛是在嘀咕神经病什么的。我不高兴了,继续打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像一张松软的床,让人恨不得立刻跃上去蹦几下。所以我便尽可能地把语气放温柔,把语速放缓。我告诉她,我已充分证明了“人都是有病的。”为何刚才那个男人要说我是神经病,而不说他自己是神经病?莫非他真以为我是一个神经病?
女人便吃吃地笑。于是我们开始聊天。从有病说到没病,从蚊虫的习性说到蚂蚁的天敌,从埃及艳后的男人说到盗墓迷城的僵尸,从西施姑娘的大脚说到还珠格格的弱智……最后,我猛地发现这不是800对方付费电话,我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先是手好像被蝎子刺了口,然后心脏蓦然一痛,我赶紧把电话往地上一扔,用脚踩住。我喘着粗气,盘算着如何应付下个月的电话账单。说来惭愧,我前妻把我所有的钱都席卷一空。我是个大男人,又怎么好意思她斤斤计较这问题?所以当她在屋子里翻来挑去,嘴里不停说着“这个东西你用不着,我带走”时,我也只有尽力配合她的工作不断点头。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点头的频率比鸡啄米还要快。为此,我非常满意。
我忽然想起那则比较有名的笑话,便急忙躺在床上,等待着她把我装入衣箱带走。她来到我身边,掀起床单,把底下那包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避孕套装入衣箱,她的记忆可真好,让人佩服。她对我笑,“走了。”我也笑,“好走。有空记得来回坐坐。”她说,“那是一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孩子怎么办?”她说,“孩子跟你姓,当然归你了。”
我琢磨了下,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我跑到派出所把孩子的名字改成跟她姓,这活估计不仅麻烦而且很难,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她表哥,原来见我不把我肩膀拍疼绝不撒手,前天偶然遇上,脸色黝黑、胡子铁青,手不停地去摸裤腰上挎着的某种鼓鼓囊囊的东西,就仿佛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我心虚地低下头,在这种饱含专业素质的目光的逼视下,我知道自己错了。前些天有人骑车撞着一个老头儿,我在旁边看见了,仅仅只扔下几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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