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捶着后腰一手去拉旅行包:“我也累。好久没干过农活儿了。可我也得给你针灸完了再说。”
小语噢了一声,“我都给忘了。”
我取出针具,把一个竹凳子用脚踢推到床头,坐下,取出药棉,给小语的左手腕消毒,小语伸出左手,我一看,心疼得上去就擒住她腕子了,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这么多血泡啊……六个,再加一个排成北斗七星了……疼不疼啊?”那个“乖”字差一点儿就要唤出来。
“疼。”小语望着我,眼底的那丝委屈让我顾不得小语同意与否,就用嘴唇去薄薄地亲她手心里那个最大的血泡了。
小语的手一抖,脖子半抬了一下,玉镯子一滑,凉凉地碰到我脸,像一双凉凉的小手在委婉地推我。
我站起身,又去捉她的右手,果然,手掌上,也是赫然的血泡数个。
“快针吧,哥,目光又不是激光,抚不平的。”小语将身子侧起,把右臂当枕压在颈下。
每当针灸,我都可以嗅到小语的体香——仿佛每一针下去都点到了一朵梅蕊上,香气就会流淌出来一样,这一次尤其。
针灸完了,让小语睡了,我将套间门一关也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真累——割麦累身,捏腿累心,从里到外没好地方了。可是,大白天,我是决不能、小语也不会让我睡到那张双人床上的。
本想在沙发上躺下,又到了我给小语买的那条脱下待洗的白裙子,就找阿兰要洗衣粉。
阿兰一边给我拿洗衣粉一边羡慕地说:“看你们俩也不像两口子,你对她真好。哎,她是你相好吧?”
我回头一乐:“要是相好倒好了。哎,怎么没见你们家孩子啊?”
阿兰脸色阴了一下,叹气:“俺那口子非得学人家深圳的城里人,说不到三十不要小孩儿。”
“行,有志气,他出去打工有多少年了?”
“七年。”这女人说完,单手插腰,一笑,又多了三分妩媚,“咱不说这茬儿了……哎,你可真有本事,除了当记者写文章还会扎针啊?”
“祖传的,没办法,不学不让进祖坟哪……呵呵……”我把裙子泡进化开的洗衣粉水里。
阿兰拿掉洗衣机的盖子,要把盆子里的裙子倒进去。
我说“不值当的”,实际上是怕洗不净,开始用手搓。
阿兰把手插进盆子里帮我揉裙子,揉着揉着,忽然头一低,长发掩了半边脸,然后,低声问了句:“能给我扎扎吗?”
“你哪儿不舒服?”我心里拱拱的,装纯,用六十岁老中医的口气问她。
“我……经常肚子疼,大医院说是……妇科病,说不好治,叫用中医治哩……你说说,要是给我扎,得扎哪儿啊?”阿兰拿白白的门牙嗑了嗑红红的下唇,脸色正常了好多。
“这个么……得扎……‘中极’。”说完,我笑了一下,心里说,别逼我占你便宜哦小娘子。
“中极在哪儿啊?”阿兰还问,看我的目光像小孩子看过年时的棒棒糖,又馋又甜的,真不敢相信,我这在北京要饭的碴儿(来头)在老家的乡村居然还有女人青眼相待。
我坏笑,“脐下约四寸,毛际上约一寸处取穴……”停止揉搓,我又加了一句:“男女都一样。”
“你真是个坏男人哩……”女人再次脸红,拿洗衣水泼我一下,踢踢塌塌碎步逃了。
哥的,弄得我一脸的白泡泡,把左眼都糊住了,连眨几下才见光明,要是硫酸可就坏了——呵呵,其实,治妇科病还有一个更常用穴叫“三阴交”,别看带个敏感的“阴”字,却位于脚踝上三寸。干么要说这个穴呀,说它我还是坏男人吗我?
第五十四章 啊,连狗都嫌酸的桑椹儿呀
小语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洋槐树的影子已经像个胖呼呼的色鬼骑到东墙头上了。她一醒就问阿兰哪儿有桑椹树。
阿兰说:“妹妹呀,你的运气真好,我打算明儿个就把自留地里的那棵桑扑楞子(树)刨了呢。懈(耗)地。你找它干啥呀?”小语笑笑:“看看。”
阿兰说:“那好,地里的蒜正好该出(挖)了,咱一块儿去吧?”说着,拿眼瞟我。
我又想到了中极穴,笑,对小语说一块儿去吧。
我帮阿兰推着架子车——它可是农家的标志物之一,只要有地种着,这种两轮两把儿一车厢的人力运输工具就不会消失,就像脑袋,除了和尚和懒得洗头的,一般不会刮成秃头。
蒜地在南地。路两旁,杨柳桐榆各自茁壮着,剥离着渐淡的暑气。黑狗时而跟在我后面,拿鼻子嗅我的腿。
推着架子车,坐在车的一个把上,我的一条腿一蹬又一蹬,车子便一撅一撅地跷跷板一样地前进。
阿兰看得咯咯笑,说我像小孩儿一样,真会玩。连小语也笑了。
我突发奇想,对小语说:“上来,我拉着你?小时候常和村里的那帮破孩儿拉架子车玩,拉着拉着找一个不太深的坑,一扬车把,一车小孩子叽里咕噜全滚到坑里了……哈哈……”
小语真就上去了,坐在车帮上:“你要是想把我往坑里送,最好找个深点儿的,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
我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去那么深的地方干么呀,一辈子也落不到实地儿上你可就悬起来了……”忽然想到一个笑话,“我讲个地狱的笑话给你们听吧?”说着,我扭头看了看步子始终撵着车轱辘的阿兰。
“说从前有个人,因做恶事太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家伙儿给狱长行了贿,想挑个比较好的房间,狱长领着他挨个看。第一个房间,小鬼儿正用油锅把一个人炸得哭爹叫娘的,这家伙吓坏了,就去看第二个房间,一看,小鬼儿正用零刀子剐人肉,喋血满地,那叫惨啊。他又赶紧跑到第三个房间,一看,是一个大粪池子,很多人正站在齐腰深的粪池子里,每人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聊天。这家伙心想,这地方臭是臭,但好歹不用受罪,给狱长打了个招呼,扑通就跳下去了……”
阿兰和小语都说我可真会恶心人。我嗬嗬地笑着,继续讲:“这人刚跳下去呼吸了一口臭哄哄的空气,就听到池子上的小鬼儿大声喊道:‘休息时间到,全体倒立!’”
阿兰咯咯地乐,小语先是抗议性质地说了句“快让我下去”,然后,也忍不住咧嘴笑了。
蒜地不大,能有半间屋子,种在菜地的地头儿。
阿兰用手指着地中间的一棵树,说桑树在那儿,然后就开始用铲子刨蒜。
桑树长在两块地之间的垅沟里。高不过两人,粗刚过茶杯,长得枝枝桠桠歪歪扭扭醉醺醺的,好像桑树种子在发芽之前在二锅头里泡过。
“桑椹呢?”小语围着桑树瞅,这时的她才流露了一丝无忧又无虑贪吃又贪玩的女人本性。
树枝子很低,我掰开树枝子细找,嘴里不带闲的:“这桑树除了养蚕,还可以制成晒麦翻场的三个杈子的木杈,硌(耐)用得很哪……好像没有桑椹啊……”我不死心,又拽住树杈子上了树,树直摇晃。涩涩的叶子拉着我的脸。
树顶,我终于发现了桑椹,不多,比小拇指还小,红红的——嘴水一下子就来了——我敢保证,它们酸死人不带商量的。
“还没长熟,可酸,你敢吃吗?”捏着两个桑椹,我先判了它们“死缓”。
“敢。”小语仰脸抿嘴很期待地看着我。
于是,除了几个青的,我全部把它们请了下来,十几个吧,用片大桑叶包了,放进兜里——在我眼里,这比人参果主贵——这能了却了小语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人参果不能。
“哇——”桑椹一进嘴小语就是一声惨叫,挑着舌尖说:“害惨我了,这么酸呀,啊……牙倒了……”
我才不管,干巴嗒嘴儿取笑她:“酸由自取,别怪我。”
“不行,你也得吃一个!”小语孬劲儿上来了,挑了一个最大的红桑椹,“快!”
桑椹进嘴,口水如注,我反复咧着嘴:“小语~~杀人也不能用这么损的招儿吧你……”
小语正复仇成功地扬眉而笑,我的手机响了,一接,陈述的,我吸溜着嘴说停会打,他问干么呢,为什么呀,我说我找不着嘴了。
阿兰这个女人干活真快,等我们回去,蒜都快刨好了。
看见我们过来,阿兰问找到桑椹没有,我说别提这俩字儿,嘴都酸得不是我的了。
小语把一粒红桑椹儿递给阿兰,阿兰笑着用牙印了一下,就呸呸地扔了。黑狗跳脚过去,嗅了嗅,又一屁股坐那儿了——这狗东西,就因为嗅觉超人,就可以少受人间一道罪了。
我们帮阿兰往架子车上拾掇大蒜。这时,黑狗忽然一支楞耳朵,刷地一下往南就射过去了——
一只灰色的野兔正越过我们的视野——麦田消失了,它们的天堂也消失了。
追了能有抽几口烟的空儿,兔子和狗就让一块春玉米给淹了。
重新干活。阿兰又蹲下去刨蒜,说起了她的家务事儿:男人叫运动,在广州搞装璜,很能挣钱,就是一年只能回来一趟。说到这里,她就叹气,很羡慕地望着我和小语,说没印儿(以前)小日子多得呀,天天儿在一坨儿。小语小声问我“没印儿”是啥意思。我想了想说:“直译就是“以前”的意思。”
小语大不解:“怎么会是‘以前’的意思呢?”
我得意地说:“‘没印儿’就是‘没有了印迹’的意思,而以前所有过去的时光可不就是没有了印迹吗?河南话,不但简练,还充满哲理呢。”
小语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不知在想什么。
一辆摩托车在地头停下,还是昨天那个青年,又来说联合收割机的事儿。
阿兰又没给他好脸,他别了我一眼,蔫头耷脑地走了。
刨好蒜,阿兰又摘了些青椒紫茄子,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回去了。
我和小语留下来掐那学名叫作“马齿苋”的马蜂菜,准备回去凉拌。
夕阳,红得烫眼,不时地被一辆辆联合收割机扬起的飞尘淹没。
麦收这季节,比太阳还红。
第五十五章 普天下的女人都是美丽的
我们到家时,阿兰正在做晚饭。
小语看手机,上面有两个未接电话,先拨了一个,冷冷地说了句“我很好,你保重”,接着又拨了一个,不客气地警告对方:以后不许你用我父亲牵制我。显然,第一个是打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