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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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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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周琦手植的云杉葱葱茏茏,枝叶上的浮灰被雨水洗净,显得愈加青翠欲滴。角落里的菜圃还剩了些韭葱蔓菁,借着近日雨势,长得十分喜人。
周琦的卧房门扉未闭,幽暗里间仿似无底黑洞,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轩辕符站在门口,双脚被钉住一般,再不能前进一步。胡总管哪里知道,他踌躇不前,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
怕周琦真的死了,留下满纸怨言诅咒;怕周琦未死,却只字不留,就此永别天涯。
最好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站到老,站到死,好像周琦还在。
可他毕竟太了解周琦。
不管是生是死,他对身后之事必有交待,不计恩怨,在陇右他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轩辕符,而轩辕符欠周琦的,总是要还。
深吸一口气,轩辕符缓缓步入房内。
陈设摆放一入往常,熏香亦未变化,似乎只是少了个人。
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锦盒还有一封书信。
书信不长,轩辕符却用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勉强看完。
“张奎!”轩辕符嘶哑道。
张奎应声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轩辕符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尸首找到了么?”
“回王爷的话,找是找到了,但是浸了好几天,那样子实在是难看,王爷还是……”
轩辕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早已分不出面目?”
知他心中期冀,张奎有些不忍,最终迟疑道:“虽然身形相类,衣物配饰也均为周录事所有,但总有万一,也许是李代桃僵之计……”
说了一半,轩辕符打断他:“那尸首脖颈处可有伤痕?”
张奎不语,目光闪烁。
轩辕符闭上眼,叹口气:“也罢,事到如今,死或未死都已不重要了。”
他看着张奎,口气轻松起来:“算起来,周琦两年前入府,还是你带的路,如今他不在了,便也由你送他一程吧。”
张奎以头点地:“王爷吩咐,敢不从命!”
“其一,隐瞒消息,不得让外人得知此事。周琦带来的几个佣人,先拨一个小院供其吃住,待到时机成熟便放归江南。”
“其二,这个锦盒里的书信,每月一封寄往周玦顾秉等人手中,永嘉七年为止。”
“其三,黄华别苑立即封掉,除本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其四,和你们一道前往休屠泽的贱婢清商……”说到这里,轩辕符有几分不情愿,“便脱去贱籍,放了吧。”
张奎一一记下,又问道:“王爷,只是周录事与这些人书信往来,对方如何回应又如何作答,他并不能未卜先知,万一露陷,又该如何?”
轩辕符眼中闪过一丝悲意:“他之前写信,便不理会对方说辞,只顾自言自语,想来早有准备,没个三年五载,他们怕是发现不了的。”
张奎领命,走了没几步,又回头问道:“王爷……那尸首怎么处置?”
许久无人作答,半晌,轩辕符才幽幽道:“先找个地方做个记号葬了,在烈陵为他立个衣冠冢。”
张奎听闻不由一惊,烈陵位于凉州城西,为靖西王阖家归葬之所,周琦只是八品录事,若葬于此处,实是大大违制。
见他呆呆傻傻立于原地,轩辕符不耐起身:“难不成你也想陪葬?”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子夜时分,月白风清,轩辕符却了无睡意。
周琦遗下书信如同经文一般在脑间来回反复,仿佛每个字都要刻进骨髓里去。
寥寥数页,却有九成都在交待后事,只有最末几句是留给他的。
“虚度廿载,混沌半世,周琦方知厚禄高官一如草芥,情天恨海更为浮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周琦此去,世人或引以为悲,然此乃无爱无苦无愁无戚无秽无污无上安稳涅槃之大境界,何悲之有?陇右两年,王爷照拂周琦铭感于心,然词穷语尽,惟愿王爷珍重万千,千万珍重。”
轩辕符兀然坐起,快步从墙角柜中取出一物,掀开所罩白布,赫然便是那柄焦尾琴。周琦用它奏过汉宫秋月,亦用它奏过广陵散;曾把它赠予歌伎,最终却被自己强要了来……
琴弦断后,其实早已差人修好,却再未给周琦弹过。轩辕符甚至依稀记得,周琦用此琴奏的最后一个音,仿佛是角。
角,决,绝……
十指微颤按住琴弦,白日强抑悲恸涌上心头,肝胆俱裂五内俱焚,连气息都急促起来。
世人皆言英雄气短,竟是真的。

楔子

空山新雨,狭长的山道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林间鸟语,颇有禅意。
一袭青衫的书生擦了擦头上的汗,看向身旁的书童。
“绕了半天好像还是在这山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书童挠挠头,四处张望了下,突然眼睛一亮,手指前方:“公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农,不如咱们去问他?”
那茶农所居之处极高,小小的一间茅舍隐于云雾缭绕之中,若不留心,即使经过也难以察觉。茅舍之外有一小块菜田,菜田之下又是几亩茶园。不知是何品种,那茶树极矮,那茶农不得不蹲在地上劳作,小心翼翼地掐去顶上嫩芽,放入身后背篓。
“老丈,小生赴京赶考,不幸迷途,不知是否可以示下此为何处?”
许是鲜有人迹,那茶农显得颇为惊讶。他回得头来,书生才惊觉这茶农年纪并不大,不过而立,斗笠遮住脸孔看不分明,肤色却极为白皙。
“雅州蒙顶山。”他口音不似本地人氏,颇为清越。
书生有些惊诧:“我走了整整两天,怎么还在蒙顶山?”
茶农笑道:“蒙山有五峰,公子怕是把每座都走遍了吧?”他站起身,放下竹篓,遥指远处层峦。
“公子看,那座便是上清峰,从那儿下去往西走十里便是青衣江。”
书生急道:“那我又如何去京城呢?”
茶农好脾气道:“有渡口,公子搭船顺着青衣江可以到嘉州,从嘉州便有官道直抵洛京。”
那书生大喜,连连作揖:“多谢足下提点!”说罢,便带着书童急不可耐地赶路去了。
山间霎时又回复平寂,茶农抬眼看了看天色,掂量了下竹笼里的嫩芽,勾起嘴角。
斗笠之下,一双桃花眼清亮。

第一章

到了德泽四年,周琦已在蒙山种了九年茶。
蒙山多云雨雾气,最宜养茶,故而也不用操心侍弄,除去春分前后采茶季忙些,他平日里只需除除草,驱驱虫,之后便无事可做,成日里看着天际流云发呆。
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拄根竹杖,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游荡。时日久了,也算认得不少熟人,偶尔还可以串串门,打个牙祭。比如莲花峰有家猎户,那主妇四娘做的红焖蹄髈和清炒芥蓝着实不错;再比如邻峰有个瘸腿茶农李四,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一手野味确实无可挑剔。
若是再走远些,便有个百丈湖,和邻县玉溪河相通。湖面极大,碧水如蓝,清澈见底,湖心还有小岛一座,上有前朝留下的草亭,颇有野趣。周琦爱极此处,若得闲暇便会悠游来此,春赏山花冬看雪,秋有红叶夏听风。他给那座荒亭题名去波,置办了石桌石椅,时常静坐烹茶。夏秋之际,会有白鹤由远方而至,栖息数月再成群远渡,飘飘摇摇仿若野云飞逝。
周琦从陇右带出来些金银首饰,早先便换做银两充抵家用,因而生活并不拮据。每月他会下山一次,找间酒肆大吃狂饮,再听些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太子登基的那日起,他就不再关心朝事,即便偶尔听到了,也是一笑而过。
唯有两次让他动容。
第二次是今年年初,兄长从江南道升迁至尚书左仆射,至此位列三公,光耀门庭。加上先前皇长子亦为周妃所出,一时间,江东周家已隐隐有与史苏两党抗衡之势。那日,周琦刚刚贩完了茶,正坐在酒肆里大快朵颐,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足足喝了三坛酒,大醉了一天一夜。
再之前那次是在德泽二年,剑南道水患,雅州亦难幸免,一时间山洪频发,难民无数。周琦和其他山民一同下山,往严道向官府求助。
雅州刺史是个庸碌鼠辈,竟只顾着自己的政绩,不仅毫不作为,甚至还严禁难民出城求援。周琦无奈地随着如潮难民奔走,所见之处瘟疫盛行,哀鸿遍野。到了三月末的时候,甚至连糟糠都是奢侈了。
终有一日,愤怒的难民强行冲开城门,四散到其他各州寻找生路。无奈朝廷尚无明文,各州刺史均敷衍塞责,将难民拒之城外。仁厚点的还会从城楼上吊下点干粮,良心坏些干脆封锁官道,派差人阻截。
周琦和李四一道跟着人潮继续向西,颠沛流离到了最后,众人连哭骂抱怨的气力也无。周琦也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平生遭际九死一生,难道就是为了如此的朝廷?念及此,脚步也不由得凝滞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远远看到耸峙的嘉州城墙。
“诶,你们看,城门开着!”有眼力好的后生大喊出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鼓足气力向着嘉州涌去。到了城外,众人发现城门不仅大开,而且还有官差衙役在门口等候。
众人又惊又喜,喧闹声中有一青衣官吏大吼道:“肃静!”
人群慢慢静下来,那官吏朗声道:“在下嘉州司粮,受刺史大人之命在此等候诸位。大家都是天子臣民,天降灾祸,朝廷自然不会甩手不管,如此紧要关头还请大家和衷共济,共度难关。”
他话说的好听,但众人见惯了冷眼轻视,一时间都有些将信将疑。
司粮笑了笑,拍拍手,便有人搬出几张大桌,上有笔墨纸张。
“诸位先来造册一下,做个临时身份文碟,然后每日凭着这个去领赈济。”
面面相觑之后,众人便排着队报上名号,皆是感恩戴德。
轮到周琦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大人,此番是朝廷下令么?”
曹司粮叹口气,摇摇头,并不愿作答。周琦虽是狐疑,但也不便多问。
众人蹲在城墙下,啃着白面馒头就着水,竟也觉得十分餍足。
李四捣捣周琦:“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周琦笑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难道不该么?”
李四捶了捶僵直的残腿,叹了口气:“如今这样的好官越来越少了,就这样我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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