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共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 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他顺手拿 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党 副总裁汪精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 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 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 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 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 ,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 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竟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 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毛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 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内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精”奶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 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奶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奶 ,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 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旗端未免,会冲风雪出 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 ,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 “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 ,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色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 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 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枪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 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 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腿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色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湿淋淋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 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 松,目的是给自己作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 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 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 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 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 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 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共产党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 ,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共产党吗?我觉得他 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 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 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 :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啰?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色,说:“谁要你来请 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色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 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 ,顺颂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 震。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 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 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 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
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色,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哩!”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 :“现在去,正好!”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 ,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他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