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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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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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虚幻,超脱痛苦与烦恼,四大皆空,变成个不动感情的人,苦的是心里办不到。他学老僧盘腿打坐入定,闭上 眼也仍是胡思乱想。他想起了战前死在苏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勋章作扇坠,到总统府诟骂袁世凯包藏祸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余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坚决主张抗日,曾说:“日本侵略者想要灭亡中 国。中国人民当加紧研究本国灿烂文化,发扬民族主义精神,唤起爱国主义思想。”而今,他死后厝棺苏州,看到日寇铁骑践踏,岂能瞑目?
寺院内不知哪个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圆柏,苍老龟裂的主干,老态龙钟。紧贴枯干却从底部又发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 向上,蓊蓊蔚蔚。有时,他在这棵盆景前默默伫立,觉得自己太像这棵圆柏,生命虽在,但被围栽在一只狭小的“盆”中,已经苍老龟裂,何 时能发新枝?
遐想虽多,有一条是坚定的。处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汉奸,他就觉得欣慰。这该是柳忠华说的人生的选择吧?他不能辜负自己的清白 初衷,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帮助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为虎作伥。为了达到保持操守、保持大节的目的,他宁可吃苦受难,哪怕 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从往事的回忆上,使他更坚定了信念,要贯彻初衷。
开头,有个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被“冷面人”请来到寒山寺给童霜威把脉看病。童霜威素知“吴医”一向享有盛名。从元末综合各 家名医之长而成名的戴思恭开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医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问曾被征召为御医,医道高超,由他创始,“吴医”形成一 个医派,在中医里影响很大。这个老中医七十多岁了,他来,面上笑容可掬。开药方,总是先服两三剂试试,然后再开新药方,由那个冷面的 中年人用药罐煎药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话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马车接来一次,又由马车送走。老中医的医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药 后,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头也不那么晕了,人也舒服了点,心里对老中医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来看病。
童霜威说:“老先生,医道高明,我服药后遍体爽快,十分感谢!”
老中医捻着白胡须点头,恭谨地致谢,说:“夸奖!夸奖!愧不敢当!”忽又说:“见到尊驾的字,笔迹流利酣畅,章法自由不羁,龙飞 凤舞。想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写了一些草书,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贴在墙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应允,说:“当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饱蘸墨汁,铺开宣纸,当场挥毫,将刚来寒山寺时填的一首词,写成一个屏条: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乌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 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 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 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人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 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 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 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 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 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 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 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 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 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 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 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 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①,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①《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 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当然,想通也很容易。他们已经透露了嘛!像我这样的人,杀了没什么作用,不杀则可利用。他们既已盗用了我的名义加上了伪中委的头 衔,杀了影响不好,何如秘密软禁起来,等我“悔悟”“转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情况的。关在“七十六号”里,影 响也不好。听说日本人早训示“七十六号”,不得逮捕与日本方面有关系的中国人!何谓有“关系”?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难道没有顾虑吗?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这苏州孤寂的寒山寺来。我既有此请求,他们这样做,反倒对我显得优待。从 汪精卫那天的话里听来,日本方面由于我早年在日本留学并同日本人有过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态度而又希望我附逆。这就迫使他们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随便杀我。再说,他们怀疑我同叶秋萍、张洪池有秘密勾当,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长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想到这些烦恼事,他心乱如麻了。
过旧历年,很少听到爆竹声,在寒山寺里也没有过年的气氛。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过年或在上海方家过年的热闹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个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铭家过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面人”用一口苏州话告诉他:“童委员,明朝你太太要来看望你了。上头已经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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