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 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 ?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 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进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 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 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 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 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 。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 ,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 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 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 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 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 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 !”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 ──”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 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 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 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 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 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 ,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 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 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 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 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 ,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 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 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 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 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 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 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 ,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 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瞿(口旁)瞿(口旁)”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 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 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