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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 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
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吗,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 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他回来了?好了 ,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 ,心里也高兴。他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 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秘书长!”又叫:“师母!”对方丽清说:“要 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 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 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好好,都好都好!”
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 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 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混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红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呣”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 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冯村连连点头,拿起饭碗来开始边吃边讲,说:“是啊,我对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释,可他总是说:‘没有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清 水衙门!官越大越是贪官!’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
“最后呢?”童霜威急切地问。
“我终于把要讲的话都讲了,劝他接受判决,要理解您,不要误解。他听是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撇嘴冷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回来。 ”
“你估计出不了什么问题吧?”
“难说,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
童霜威闷住气不做声了,站起身来,心里搅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着手独自踱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去。
春天刚刚开始降临,广大的花园里仍旧萧条、冷清,静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过了严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黄了的绿 草皮部分已经返青。几棵珍珠梅在风中光着枝条颤抖。前边池塘边的大柳树,像一个个苍老、伛偻着的老人,披着绿发灰蒙蒙地蹲着站着。雪 松、龙柏仍然苍翠,花园左边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绿。细心人,当然可以发现:就连那些似乎干枯着的植物,也都蕴藏着苞芽,灵魂已经苏醒 。童霜威背着手寂寞地独自散步,远眺阳光下鸡鸣寺的蜿蜒红墙和北极阁的烟笼丛树,想起这一向来缠绕心头和脑际的家国大事,从华北局势 的紧张,到褚之班的威胁。……忽然感到心头酸楚。一群家霆喂养的鸽子正在天空绕着圈子飞翔,鸽哨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童霜威仰首看着 鸽子飞,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发生的龃龉,心里更阢陧、烦躁了。
四
春天来后,从潇湘路一号花园里远望紫金山,山是苍绿的;远望鸡鸣寺和北极阁,也都郁郁葱葱。
春雨常常潇潇地下,被雨水浸润了的草地,泛着水光的树叶,油亮亮的,绿得透明。
早上和晚上,常常多雾,湿漉漉、沉甸甸的水气,汇成乳白色又带着丝丝浅绿的烟帐,在返青了的花园树木草丛中遮绕。麻雀和一些翠绿 色的不知名的小鸟,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飞跃着在树叶间好听地呜叫。前边大柳树环绕的池塘里,绿色和紫色的浮萍密集。白昼和夜间, 鱼儿不时跳出水面,溅出“噗嗤”的水声。
鸽子,因为家霆的痛哭哀告,留下了十五只。方丽清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其余的都被她陆续杀了吃掉了,连家霆要拿去参加比赛 的鸽子,也被她杀吃了。这剩下的十多只鸽子,现在仍喂养在原来的鸽子房里。早上,天窗一开,它们就扑剌刺地飞上屋顶。时而在花园上空 绕着大圈子飞翔,时而在门房的屋脊上昂首阔步“咕咕”啼叫,使花园里增添了一些春天的活跃气氛。到了傍晚,“老寿星”刘三保或家霆喂 食时,它们又都从天窗飞回鸽子房,开始安息。
虽然华北局势不断紧张,“国难当头”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潇湘路一号里的岁月还是安静而悠长的。春天到了,童霜威感到浑身有一种 想出去春游的欲望。他是个爱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人,却并不像许多中枢要人一样喜欢女色。烟酒只是稍沾一点。要讲嗜好,倒是读读诗词,种 种花草,游山玩水,比较喜欢。手边的案件是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的。他披阅卷宗并不少,判处惩戒的并不多。有的案件太棘手,有的 案件有种种背景和关系难以下手,有的案件似乎可能会有冤屈或夸大。有的案件是当事人官职太小,小得他不想去惩戒这种替罪羊。所以,他 披阅过的案件多,书面拟出惩戒书的案件却不多。褚之班的,他按照原定的打算作了惩判。对于江怀南,他将案件卷宗抽出搁起,压在手边。 他觉得这是十分牢靠的,心想:除非我倒台,C.C.派进中惩会的人将我挤走。要不然,有我庇护,江怀南大树底下好乘凉,是可以安然无恙 的。
他现在,对江怀南印象很好。上次谢元嵩打过电话,说明自己拿“现”的,要让童霜威拿“欠”的。过了一天,江怀南就派心腹人送来了 各色讲究的苏州吃食和用蒲包装着的许多鲜鱼活虾。江怀南还带来了口信,说是春暖花开,就请童霜威到苏州、吴江作春游,相信一定能使童 霜威满意,要童霜威相信他的一片忠诚。
时局,使童霜威有一种处在一个密云不雨的阴沉年代里的感觉。他常接到请帖,有粉红的喜庆请帖,多数是打抽丰的。不是这个秘书长的 老太太做寿,就是那个部长的公子结婚,也有办丧事的白纸黑字讣帖,那是一些政界要人们的父丧、妻丧请去吃素斋。更多的一些洒金笺帖子 ,则是同移付惩戒的当事人有关的。有的是挽人出来请客说项的。这类请帖,童霜威总是放在一边置之不理。他对这些交际应酬,简直厌烦极 了。
现在,春天到了。童霜威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想去山水之间春游的欲望。说也正巧,江怀南的信就在这时来到了。
江怀南的信写在精印的宣纸笺上:
啸天秘书长勋鉴:
暌别尊颜,瞬忽数月,近维起居鬯吉、阖府均安为颂为祷。兹者,阳春翩临,万物复苏。苏州、吴江景物绮丽,太湖之滨,物华天宝。怀 南有意奉邀尊驾移趾来此春游,倘蒙光临,不惟鄙邑生辉,且可略尽地主之谊,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专此布意,如承俯允, 不胜企翘之至。起程之前,请电报示知,庶可准时在苏州火车站迎迓。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敬颂公绥。晚江怀南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二十 八日
童霜威将信看了三遍,特别注意到江怀南信上说的“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这一句,他觉得江怀南心意诚恳。信上这句话 的内涵非常丰富。暗示着什么呢?意味着钱财?意味着事业?意味着吃喝?……反正,总是意味着好事,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 去领略领略这“事事满意”,领略领略这“不虚此行”!他只将信给冯村看了,却不将信给方丽清看,并且叮嘱冯村:“此事就你知我知,连 你师母都不要给她知道!”这一段时日里,方丽清经常无理取闹,那种娇惯的古怪脾气,实在使他觉得腻烦、厌倦。苏州,去年春天他还陪方 丽清去过。春天,那里当然会使人心悦神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春天到苏州散散心,岂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