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人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 楚的吧!”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 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 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 ,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 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问,经常与日本 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 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 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作一番巡 礼。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 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店、卖茶和卖点心的小铺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门口,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的字样。所谓〃烧馒 头”,就是油煎包子,馅儿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买了一个尝尝,味道倒很不错。”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开的馆店里 有〃胜利菜〃、〃胜利饭〃一样。”民主〃是日本人针对帝国主义发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见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见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装、中装,女人们差不多都穿中国旗袍,不过有的还穿着木屐。许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 国人很难区分。换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造成的吧?这样也许他们觉得多一些安全感。从日本侨民的脸上,不时可以看到战 败国国民的忧伤、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采访中不断想起欧阳素心。欧阳的母亲是日本人,欧阳有日本血统,这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曾给她多大的创伤呀!现在,日本 败了,战争结束了!受到过这种创伤的人,痛楚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无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
日侨们大都会说些中国话。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访了一些日侨,用的是漫谈形式。有几个从苏州来的日侨,是商人,都说中国人宽大 ,都说日本同中国不应当打仗,(家霆听到这样的话就向他们指出:“不是中国要打!是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逼得中国人奋起抗战的!”)都说 他们对中国有感情。但有的也说:“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投降之前,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听了,不禁想:军力世界第一,就应该侵略吗?说是受骗,不是在侵略问题上,而是归之于军力不强,实际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处这 种认识岂不可怕?这些思想,恐怕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而且要用真实的历史事实告诉那些不知情受欺骗的日本人才能纠正吧?没有这种纠正, 中日两国今后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难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杂货店里,同石井夫妇谈话。唐之光上尉有时兼作翻译。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男的是个脸上肌肉松弛眼泡 浮肿的矮子,说话像伤风似的沙哑。他老婆是个漂亮、雪白、很沉静的女人。石井夫妇希望日本要实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应当是战犯,他们也不敢否认,却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了一切。人似乎总要崇拜一样什么,给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和他开设的日本医院。四年多前那个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这里囚禁着治病。 冈田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冈田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中国,他那时流露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表现得 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后来能回家治疗,以至终于逃离孤岛上海,同冈田的暗中帮助分不开。家霆牢牢记得冈田当时曾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轻 声说过:“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 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戬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样。日本是有对中国人民友好并且反对侵略中国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动。对冈田博士怎么能不以恩相报呢? 也许他现在有什么困难?家霆决定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当作战败了的敌国侨民来会见冈田。他决定到冈田开设的医院里去看望。他把 这想法告诉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说:“师母,这个冈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侨太多,我已记不确切他怎样了。走,找那医院去!”
刚田医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军的医务人员占住了。唐之光上尉进去打听冈田,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科学家佐藤秀三,是个苍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他说:“我是在中国研究结核病防治的, 对黑热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眼神衰颓,嘴唇发青,忧郁的脸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听冈田。佐藤喃喃地说:“死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许是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他孤独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药才能入 睡。”
家霆听了,呆了半晌。对冈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时,一个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战并且尊重被侵略 国的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还不难能可贵吗?往事历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国,但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国。死亡的日本军、军人家属和平 民百姓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统计,二三百万总该有吧?而被的本侵略的受害国的死者,无疑是日本死者的许多倍。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给予人 们的根本教训是什么?如果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共同享受和平与发展该多好!现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后如何能不再走侵 略的老路?这些将是多么艰巨、重要而应该加以解决的课题啊!
日俘与日侨都将陆续遣返。佐藤颤摇着头说:“原子弹是罪恶!但更大的罪恶是人的灵魂!侵略战争是人发动的,原子弹是人操纵的!”接 着又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我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是对中国犯了罪。现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国不被遣返。因为我爱我的自然科学 研究所,我想在华继续研究。我对中国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谊。日本和中国是不该做敌人的。”
他似乎也是一位冈田那样的人。辞别时,送出来,深深一鞠躬,却突然用手去揩眼泪。
家霆一上午的采访就此结束。他总是爱用最少的时问做尽量多的事。谢了陪同采访的胖上尉唐之光,独自去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当中饭 ,匆匆赶回扬子饭店。
想得很多,但写专访时主题准备体现在两点上:一是说明谁想在战争中捞点什么,谁也必然会在战争中断送些什么;二是日本必须接受侵 略的教训,承认侵略的罪行,今后走反对军国主义、同中国睦邻友好的路,日本的军备必须控制。想定后,他立刻动笔,打算将《明镜台》的 特稿尽快写了寄发出去。他觉得这题材新鲜而意义重大,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注意。但拿起笔来,心里老是摆脱不开霞飞路善钟路口拍卖寄售 行里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问》的画!怎么办呢?要店老板留一星期,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他在扬子饭店的房问里提笔写稿。刚写了一点儿,忽然电话铃响,接了电话,高兴地听到银娣清晰悦耳的声音。
一〃你上哪里去了?上午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听银娣的口气,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访的事讲了,问:“有事找我吗?”
“有两封你的信!都是航快,从重庆寄来的!我马上给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银娣太忙,麻烦她,说:“我自己来取吧,不然太麻烦你了。我马上来!”
但银娣热情地说:“不,我要来市区办点事!你等着我,我尽快就来。”银娣的好意使家霆无法拒绝。
家霆挂上电话,心里宽慰。离开重庆瞬忽这么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儿。这两封信不知是谁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 封是寅儿寄的咿?……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来,继续写稿。他有这种本事:在人多嘴杂吵吵闹闹的茶馆店里能写文章;在心情动荡极不平静的 状态下也能写文章。写这类通讯特写和专访,他无须打草稿,总是想定了后一稿完成很少改动。他决定用纪实方式朴实地把上午采访的全部内 容和感想都写下来,好用航快寄去重庆。
文章写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门声,知道是银娣来了,起身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眼睛乌黑闪亮、面颊由于赶路走热了露出红晕的 银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