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十八年腊月七日,王直在冷冰冰的营帐中熟睡着。与此同时,那些锦衣暖食的许多人却不能感觉到大地的安稳,他们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即将到来的一天会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一直忙到快五更的谢翎和衣假寐,本想休息片刻,脑子却一刻不停,各种后果轮番出现,让他始终闭不上眼。他一会儿胸有成竹,觉得智珠在握,同样的事情再反复思量一下,竟变成漏洞百出,万分不妥。于是,只有一遍一遍地将自己的布置回想,然后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虽不至于天衣无缝,但是已经竭尽所能了。
林峰几乎是逃离代县县衙的,扑倒在榻上,深深的负疚感压在背上,再也动弹不得。他鼓励自己、肯定自己、否定自己。从京州失银开始,他曾扪心自问,认为走到这步田地,全是自己追求钱财所累。而现在,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小人嘴脸,依旧跳不出功名富贵的枷锁。
郑家父子就没睡,激动于成功后所获的利益,忧虑于失手后的一无所得。如果他们是为了巨大的变数而心跳,俞登则是为了巨大的损失而难过。二皇子派出的使者据说已经离开了甘叶,明天就会到安子堡了。自己怎么也没料到秦紫盈会在帝都搞出名堂,早知这样,当初答应她的条件,能比如今得到的多得多,现在,在甄楮离去的背影后,留下的是一万八千枚银币而已。不只是嫌钱少,而是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沦落到由别人计算成一枚枚银币来收买了,让他备感失落。
白昼终于驱逐了黑夜,将这群倍受煎熬的人从内心的黑暗中拯救出来,他们都不再有时间胡思乱想,各自默念成事在天,就一起拉开了这出戏的大幕,轮番登上了命运的舞台。
腊八,固州大傩仪正式开始,一直要延续到腊月二十四为止。大傩仪除了杀鸡羊磔禳之外,还会有游转在各村各寨的傩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虽然比不得帝都的节俗,却也有乡野风趣。
天气并不好,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天边。秦紫盈早早就出了城,手里挥动那根马鞭,抽打了经过的士卒,让他们快点,脸上满是笑容,恶作剧般地看林峰和他几个同窗忙碌慌张,她心情很好,“原谅”了他们的延误。昨天,甄楮亲自拜访了俞登,俞登肯定得到些消息,实际上就在等固州出价呢。总兵大人第一次显露出些和气,妥协了。只要忠州军不再与固州为敌,紫盈对付郑琦就多了分把握。
和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手握大权的刺史。林峰的几个同窗从天没亮就开始准备,又擦又洗,一点都不比当年在讲武堂参加秋猕松懈。士卒们都穿上了崭新的戎装,盔明甲亮,秦紫盈兴许借此展示一下固州的军威。
秦紫盈起那么早实际上没有什么必要。从天亮开始,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开始有傩队陆续上路了,在那之前先到的傩队停在空地上又跳又叫,仿佛不会累一样。看看天色不早了,秦紫盈亲自发令,七辆驷马轺车由五百步军、三百马军护着,混在傩队里向梅坞进发了。
作为固州刺史,紫盈的车驾准许用金装猸,银螭、绣带、青幔,车门、栏板可以满绘卷云纹,连缰绳都用紫色,平时,她对这个是一丝不苟,这次一反常态,借用了随行到代城的几个小吏的轻车出行,不过是在车舆上罩以灰色氆氇制成、黑绒缎镶边的雪顶,使几辆轺车看上去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车一动,刺史就唤林峰及他两个同窗坐和她同车共乘。卧厢狭小,侍女抱着几个武将解下的兵刃盔甲到另外的车上去了,过一会儿又送进了瓜果菜蔬和取暖的常平铜球炉,而秦紫盈则拿出了一副叶子牌,招呼了众人围着方几坐下,难得轻松片刻。林峰几个同窗在刺史的盛情之下,面对歌舞升平的景况,还卖弄了一下诗文,“才下轺车即岁丰,方知盛德与天通。清声渐出寰瀛外,喜气全归教化中。落地遗金终日在,经年滞狱当时空。直缘后学无功业,不虑刺史不至公。”顺手拍了一下秦紫盈的马屁。
林峰很难厚着脸皮奉承这个比自己小的女子,轮到他时应景道:“轺车故国世应稀,昔日书堂二载归。回首芸窗勤苦处,举头全是锦为衣。”说得几个同窗都眼睛红红的,这一年过得可真不容易啊,讲武堂的求学岁月就像是很久远的过去,依稀有些痕迹而已。林峰抬头看见秦紫盈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自己,傻瓜都能看出那其中的深意,他心里一阵发虚,觉得车外的锣鼓声音陡然大了许多。
这次傩仪规模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中午时分,虽然刮起了北风,偶尔还夹杂些雪粒,但寒冷没有压制住人们的热情。从代城、梅坞以及安子堡来的傩队渐渐汇成上万的人流,路上热闹了起来。锣鼓喧天已经没有办法安静地玩叶子牌,紫盈放过了几个武官,林峰能感觉到他们松了口气,礼貌而迅速地下了车,刺史城府再深也毕竟是少女,狡猾如秦紫盈也藏不住脸上的春情。
紫盈打开了车窗、敞开车门,甚至拉着林峰一起站在车梢,手扶着车舆后部两角的铜柱头,观看起五花八门的傩队。紫盈一身的红衣,裙裾在风中扑啦啦地飘,所有的傩队加起来都没她美,林峰的心痛得一缩,为何要迟到今天才发现呢?
秦巍被刺杀后,秦紫盈干脆就按照王直所言,抄没了秦巍的地产,“释放世仆,均分田地。”如此,今年的傩队比往年要多得多。安子堡那厢虽遭了兵灾,并无大碍,李俊治理了鞭河,加上风调雨顺,还有了个种小秋,农夫们的日子安稳下来,也组了很多傩队,最大的一只竟然有千人之多。
秦紫盈游兴很高,不时指点那些扮相出众的给林峰看。钟馗、小妹、土地、灶君、门神、将军、判官、六丁、六甲、五方鬼使、神兵、神尉之类,她都能讲出个一二。林峰见识过紫盈的博学,她讲起典故来总喜欢用周遭的人与事去比拟,形象生动,诙谐幽默。现在,林峰只是牵强地笑着附和,没了往日的兴致。
代城与梅坞之间有一大池塘,状若鸡爪,民间谓以鸡爪塘。而池塘周边一群小秋则似鸡爪踩起的泥块。这个塘阔无法架桥,深不足以行舟,使得这段通往项城的道路蜿蜒曲折,绕成了个“弓”形,多走了四五里路。
这里列王时期曾是鞭河上游,有个“大涿池”,到周朝时固州项城一带“听其尽力开垦,永不起课”,那些不高的小丘“昔多松,今无,田半,绝少草木,令人闷绝”。所以虽然还有许多大小池塘,却少有甜水,卤水居多。
紫盈的车队到这里难以向前,傩队想抄近道从冻硬的冰面上过去。冰面溜滑,踏上去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人流在池塘边停顿了下来,上万人闹哄哄的,渐渐地和刺史的车队挤在了一起。
侍女走进车舆更换炉中炭火并给紫盈送来御寒的红袍,向紫盈抱怨这与民同乐的好处,就是出来吹冷风。紫盈不客气地嗤笑侍女年纪小,见识也小。两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夹在两个女人中的林峰不免有些尴尬,借机告辞,紫盈向车左一指,让林峰先到那辆车上避寒。侍女关了门窗,伺候紫盈更衣。
林峰如释重负地下了车,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入怀,摸出一条红色的大方丝帕来,立刻被风吹的飘展开来,他呆了一下,“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林峰想,他努力地吐出一口气,定定神。车尾铜柱头两侧有供插旗幡的铜插环,林峰狠狠心,将丝帕系在了铜环上。
站在车舆前的参乘扭头看林峰,说实话,大家都不喜欢这个职务不高却冷冰冰的青年,如今见到林峰被从车里赶出来,失魂落魄地踱步,心中感觉痛快。呵呵,这条丝帕兴许是刺史大人所赐吧。正想着,眼角余光见到黑影一飘,剧痛迅即传遍了全身,他惨叫一声,立刻从车上栽倒下去。
一个扮作艄公的死士用手中的木橹打碎了参乘的肩胛骨。在寒风中漫步的林峰见了,也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谢翎的动作这么快!他才把丝帕系上去。艄公抡起木橹又去砸驭手,驭手左手挽住辔绳驱动服马,右手则用马策去挡这雷霆一击,腰上着了重重的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几辆轺车都动了起来。尤其是紫盈乘坐的那辆,率先冲下道路,将围上来的死士、赶来的护卫和倒霉挡在路上的百姓都撞飞,向梅坞方向奔去,几辆车排成一队,紧紧跟上。
失去目标的艄公抡起长长的木橹,扫到了几个要跟上护驾的固州士卒,竟然奔林峰来了。林峰一边躲避,一边回头看,没想到谢翎不声不响地能招募到这么多的人手,只听到人群里喊:“杀红衣妖女。”那辆挂着红巾的轺车所到之处,此起彼伏地有人从人堆中跳出来,去击打那个驭手。
秦紫盈身着男装刚跳进轺车,就听到了那声惨叫,车内伏着的甲士忙搀扶了摔倒的刺史大人,顾不上照看,几乎是把她推到了一旁。车舆右侧栏板前端有一块山字形铜板,栏板与铜板间插着一面双弧亚腰形铜盾。护卫把铜盾往紫盈手中一塞,就踢开车门,向外射杀刺客。
这些轺车除了刚才紫盈乘坐的那辆,其他都暗中在车舆前阑左侧斜置一架铜弩,铜弩架在两个隼接舆下部的铜制承弓器上。与铜弩距离甚近之处,还隼接了一个盛箭器。为了贮存更多的箭,在车舆前阑内还有一个更大的矢匣。六十六支弩箭就分装在这两个盛箭器内。
冷风灌进来的霎那,紫盈才发现林峰并不在车上,她推开车窗,先看见了头里自己刚才乘坐的车上已经爬上去了刺客,旋即被骑马赶来的护卫给刺下来。从车上摔下的刺客正落在另一辆轺车的轮下,这辆轺车一跳,再摔落到冻得梆硬的地面上,歪倒,侧翻了。里面的两个弩手也滚落出来,立刻有几个刺客上前,手起刀落。
紫盈忙叫车上的弩手去射杀那些刺客,弩手挥胳膊挡开刺史的拉扯,头也不回,现在他们自顾不暇,已经管不到那许多了。紫盈再看车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