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褚诚从房间里搜出一只鐎斗,把碗让给林平,剩下的面条倒进鐎斗,折了两根枯树枝,邀请林平入席。
林平落落大方,也不多谦让,一边端了碗大口吞咽,一边向褚诚求教解惑。听了林平请教的几个问题,褚诚感慨颇多,在讲武堂所接触的艺童中,没有一个人问过自己任何问题。那些贵族子弟是不屑于和没有任何头衔的平民讲话的,更何况要向平民来请教呢?这些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上进的家伙和林平一比,云泥之别,如果林平这样的人进不了讲武堂,褚诚觉得讲武堂都没有必要开办下去了。
褚诚心中为林平的命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不奇怪,兵书上不是说‘兵无常形’么?同于你喜欢的道家,‘兵可道,无常道’,你就这么去想吧。你看,这是白登一役初期的战局……”褚诚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起来,耐心的给林平作讲解。
白登战役是平定嘉王叛乱的最后一战,也是最惨烈的一战。嘉王叛乱是承宗四校横徂,萧条万里,民不聊生造成的后果,为了能超越隆宗封禅圆山的武功,承宗梦想着打到都兰草原尽头的千里瀚海勒石祭天,为此,甚至有隆宗时代的老兵二十五六多年没有回家的事情发生。
士兵在沙场上像鸡犬一样被驱赶,食不果腹,克扣军饷事小,还要忍受武官的虐待,都心怀怨怒,一触即发。早有野心的嘉王恰好在此时到北边重地赍玺书犒军,行饮飨礼,轻易就点燃了叛乱的战火。
战争时间只持续三年,但是战事激烈,北方近二百个县城成为赤地。京畿空虚,急切间承宗发布了勤王诏令,允许分封州刺史募兵过千,很快又允许过万,在南方各州帮助下,才把嘉王围困在白登。
五万哗变的士卒被十一万勤王兵重重围困,承宗带着众多刺史、总兵在五里外的卷旗冈观战,嘉王困兽犹斗,亲自带领亲兵,手持巨斧破围。后来战局变化诡异,有许多事情成了千古谜团,看到嘉王的巨斧队将重步兵砍得鬼哭狼嚎,承宗派出了手中的御林军,也有人说是常戎擅自调动了御林军,总之,卷旗冈上只剩下了二百人守护着帝国最重要的十几个大人物,还有是些内侍宫女之类。嘉王终于等到了反败为胜的良机,事先安排远离战场埋伏的由瓦族战俘组成的两千骑兵,突然出现在冈下。
两百御林军在亡命的异族叛军冲击下如同螳臂拦车,瞬间就被粉碎了。嘉王始叛,其幼子质帝都,公开上书反对其父,承宗不忍加害,此时亦带到白登,见叛军上得冈来,急忙批上承宗的皇袍,带几个内侍从另外一面下冈,大呼“王在此”引走了部分叛军。
对付后面上千的骑兵,如果不是盛荃出现,就要劳动承宗陛下亲历亲为了。盛荃从亮天到中午已经冲杀了五次,手下已经伤亡殆尽,被安排撤下,于是带了五六个亲兵赶着马车往后方运送重伤士卒,轻者则扶车随行,一开始没有看到冈上,只见到了一群骑兵从眼前掠过。
这群骑兵如果当时分出哪怕五十人去对付这群伤兵,白登之战的结果就不一样了,然而当时没有人理会这群连逃跑都跑不了的伤兵。冈上的承宗领着大臣们焦急地看着下面一只队伍溃散,发出一阵叹息,正在众人等着束手就擒的时候,刚才逃跑了的队伍又折返回来,一个武官带着六名骑兵和近百伤兵空着手冲向土冈。
盛荃所向披靡,勇不可挡,叛军几乎无法近身。他双手舞刀,一刀一命,一次纵马,就有二十多人倒在他的身边,直到援兵抵达,凭一己之力,没有让一骑敌人近到承宗十步之内,末了顾不上请功,先跑回本队继续救助伤兵。
听了让人热血沸腾的白登之战后果异常严重。深受士兵爱戴的嘉王战死,使得承宗在北地边关民心军心尽失,从此失去了对外用兵的势头,十几年后,瓦族坐大。世袭州由此开始走上了拥兵自重的道路。嘉王替承宗引开敌骑的儿子下落不明,在嘉佑年间开始流出他是被承宗处死了的谣言。最后一个倒霉的是常戎,自此开始被承宗猜忌,很快被削了兵权。
让林平热血沸腾的是自己的父亲应该就是跟随盛荃冲锋的亲兵之一。
晚上,林平拿了床前不用的脚踏,倚着墙坐在上面。在月光下,盛泰盖在被子下瘦瘦的身躯就像不存在一样。那把木剑放在他的右手旁边,发着诱人的光。木剑是皇帝所赐,盛泰平时连擦拭的活都不让林平做,林平也不敢去动,不知道老家伙到底睡着了没有。于是就用手掌当刀,比划着。
天亮小张接了班,林平喝了稀粥后躺下,一开始睡不着,半躺在地铺上直到中午,困意浓得像石头落到井里,才碰到枕头就一下子沉沉的睡去。这天正好是林平十八岁的生日,一开始有个美梦,在春天的古原,林平骑着马挥着刀在冲锋,那马儿跑起来轻盈快速,迅捷如飞,前方,碧绿的草原无边无际,像一幅长卷展现在面前。
林平的春梦是被五小姐给打断的,在那之后就成了噩梦连连。说是打断那是客气的说法,实际上五小姐是用鞋尖把林平踢醒的,五小姐手里举着一盏下人用的油灯,轻蔑的看着缩成一团睡在地上的林平,像是屈尊看一堆垃圾,其实她心里也这么认为的,这间屋子里那股子不见阳光的霉味,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憋得快晕过去了。“起来。”她命令道。
原来即将到春节了,这春节既是时序标志,又是重要的“八节”(上元、清明、立夏、端午、中元、中秋、冬至和除夕)之一,五小姐想搞一个聚会,家人以外,还想把那些闺中密友,亲昵姐妹也请来。
考虑到这个家里就七小姐和林平的字还拿得出手,于是尖尖的鞋头才有机会招呼到林平的身体。那些翰林家教养出来的小姐们对这个可在乎了,五小姐念女校的时候,因为家里是当兵的,没有少受白眼。
林平昨天为了节省了四个铜板,走了一天的路,幸亏老头子睡得很好,所以只是值夜,晚上并不劳累。此刻,正是困的时候,但是,五小姐的命令是不能拒绝的,林平不敢问为什么不找蒋勤,心想“你不是一直找蒋勤的吗?”于是说需要一张桌子,他的房间除了张破旧的行军胡床以外,一无所有。
“到老头子的房间去。”五小姐说的毫不在意,盛气凌人,这个家除了七小姐说话细声细语,待下人和气,盛荃不爱言语,其他全都一个味,林平犹豫之间,五小姐已经拽着他到了老头子的卧房了。
她眼睛扫了躺在床上喘气的盛荃和坐在床边脚踏上的小张一眼,把林平按在书案旁的椅子上,“呵呵,正好有笔墨。”然后用手一扫,将盛泰的书稿全拨到一边,那边厢又是一阵咳嗽,过了一会儿盛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没有死。”五小姐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那一把老骨头,轻松的回答:“是吗?”
第一章 初到帝都 四上
五小姐让侍女扔下了一大摞写请柬使的梅红素帖,高抬着下巴蹬蹬蹬的出去了,留下林平在盛泰如刀似的目光下,忍住内心的恶意快感,按照五小姐拟定的名单开始动笔,邀请那些个名媛佳丽在除夕夜到盛家参加打令舞会,根据帝国的规定,这天晚上和上元节的几天里是可以聚会通宵的。
后来连盛荃的素贴也都林平写了,蒋勤借口家里有事,向盛荃告了假。盛荃知道蒋勤很快会升职,跟着自己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早早就放了他去。
在盛家的晚宴上,五小姐和家里人说了自己的主意,盛荃皱了皱眉,没有吭声,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这些年盛荃不再像刚开始戎马生涯那样事事较真了,一晃二十多年了,日子该怎样过还得怎样过啊,不能让家里像个兵营似的。
前几年怕招惹是非,盛家不但自己不举办打令酒会,甚至不允许孩子去别人家参加,近来孩子都大了,不听招呼不说,还都丢下父母跑了出去,上个春节就是盛荃带着老婆、小老婆孤单单在家过的除夕夜。
盛荃一共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长子是老大,从军,刚刚提升,就要到潍州常胜关任守备,两个长孙都已经念蒙学了,次女嫁给了长子的同事,育有一子一女,女婿后来转到工部,这几年又外派了,估计弄个上县任知县应该没有问题了。
这头两个孩子是盛荃第一个老婆顾氏生的,顾氏是承宗晚年枢密院枢密使顾恽的女儿,善妒凶悍,顾恽后来被承宗抄家流放,顾氏连惊带吓的,一病不起,盛荃才敢偷偷摸摸的在外头纳了个妾。
顾氏知道后,不动声色的等盛荃离开帝都公干,把小妾请进了盛家大院,在家宴即将结束,顾氏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告诉情敌,刚才在素酒里下了断肠草,然后抱着胳膊,安静地看着情敌痛得在饭厅的地板上打滚,厨娘、侍女全都恐惧的张大了嘴,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直到那个小妾七窍流血,慢慢死去。
一向爱惜面子的盛荃终于撕下面皮,和顾氏大闹一场,然后将顾氏软禁在东楼,不许任何人靠近,神速的又纳了一房小妾,卿卿我我的完全不避讳顾氏,害得顾氏病情加重,自知延寿无望,在一个阴雨的早晨悬梁自尽。
三子根本不想靠盛荃的关系在军中谋生,而是特立独行,偏要去习文,如今已经是七品文官了。他是那个气死大老婆然后就像完成了任务一样病死的小妾生的,平时非常讨厌家里的军人做派,虽然住在离帝都不远,但是很少回家,这次回来是因为新婚的妻子回娘家了。
盛荃早就对自己军人生涯的前途和意义感到绝望了,实际上对这个儿子还是蛮喜爱的,看着儿子的脸总能回忆起一阵暖意,内心里对他的反抗有着某种程度的认可和纵容。自己一辈子都活在盛泰的阴影中,换成年轻二十岁,也未必有三儿子的勇气。
四子和、五女都是盛荃第二个老婆生的,四子在帝都的御林军中任百户都尉,现在不当值就住在家里,经常不见人影,此刻倒是在了,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希望能带御林军的其他武官来,五小姐当然假装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