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哪堪等闲?君不见、英雄少年。文韬武略,若负平生,独思怆然。如此江南,杏花凌乱,风破云残。待明日、重拾中华锦绣,还我河山。”
一曲既出,一股浩然正气霎时充塞胸腔,诺大的天地间只剩一江、一山、一亭、一人,面对悠悠无极,登时只觉一阵黯然。这时,忽觉手中一紧,已握住另一只悄悄伸过来的小手。
苏映雪侧头望望旁边隐映泪光的言卓玉,一时无言。这时,朝阳已升起,淮河之上,浮光跃金,河边群山,披翠染霞,江山尽带风流。
良久,苏映雪忽然一拉言卓玉的手,如一只大鸟掠向渡口,同时低声道:“来了。”
言卓玉抬头望去,只见几辆马车刚刚转过山脚。这时,唐惊风也已一跃而起,来到两人身边。
马车渐近,蹄声得得。
完颜龙文盘膝坐在车上,远远便望见晨光中立在路中的三条人影,低低对旁边的藏剑道:“来了。”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浮光掠影般漂过几分狂热,安静如止水的脸上也因兴奋带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绯红。
车在三人面前停住,完颜龙文缓缓走下,左有藏剑,右有朔望。
完颜龙文一下车,眼中就只剩了那个身材虽不高大,却卓立如山,神情一片落寞,神采又时时飞扬的男子,因为只要有那人在,就会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因为那个人对于同样习武的他来说,早已是高处不胜寒的传奇。淮河风陵渡口,浪疾云闲,二十岁的完颜龙文见到了三十七岁的苏映雪。
完颜龙文拱手长揖,说道:“苏大侠,龙文钦慕大侠风采已久,今日得见,实是龙文之幸。”
苏映雪微一点头,望着脚下的土地,说道:“苏某也久闻完颜兄大名,如果不是完颜兄为一老妇人远涉大宋,只怕咱们还是相见也难。”
完颜龙文双眉一轩,随即抚掌笑道:“苏大侠好一个相见也难。那苏大侠也应知道龙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怎么说,龙文也算得上半个江湖人。今日还请苏大侠不吝赐教。”
苏映雪指着不远处奔流不息的淮河,昂声说道:“完颜兄看见我大宋的锦绣江山里了么?如此山河,岂容异族染指。”
完颜龙文低头一叹,道:“苏大侠,国家的事情,不是我能够左右的。这样,今天你我放手一搏。如果我败了,岳老夫人你可毫发无伤的带走。”
苏映雪道:“好。”
两人再不多言。完颜龙文一回头,自朔望手中接过一杆丈二长枪,枪杆漆黑,枪缨血红,枪尖铁青,一丝寒光隐隐游走其上。他一挽枪杆,舞了一个枪花,然后单手持枪,挟于肋下,枪尖斜指苏映雪。完颜龙文安静地时候文弱得近乎柔弱,而今一旦长枪在手,整个人竟都散发着一股凌厉无前的杀气。
苏映雪正欲拔剑,忽见完颜龙文少年豪情,意气风发,天下无事不可为的模样,竟似是从前的自己。那在自己年少时就一直陪在身边的人呢?竹叶凋零,已随风渺。诺大江湖,鱼龙冷落,何堪拔剑?苏映雪临此大战,却忽觉心灰,进而意冷。
完颜龙文再挽枪花,改为双手持枪,再度遥指苏映雪,喝道:“请。”
说罢,他前踏半步,腾身而起,一杆枪已如蛟龙出海,直刺而出。
眼见完颜龙文这迅捷而猛烈的一枪已刺至眼前,苏映雪仍旧一动不动,似是痴了。言卓玉在旁边看着,口中已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苏映雪猛然抬头,身形一转,堪堪避过。
那杆枪斜斜滑过苏映雪的头侧,枪带起的劲风激散了他披散的长发。
完颜龙文一枪刺空,更不变招,撤枪头,转枪尾,横扫而出。
苏映雪身形未稳,急施一式“铁板桥”,整个人便似突然从膝盖折断一般,全力后仰,避过这迅疾如雷的一式“神龙摆尾”。
完颜龙文此时已占尽先机,当下猱身进步,手中枪走龙蛇。苏映雪勉强招架,步步后退。
完颜龙文斗得兴起,陡然间一声长啸,枪式一变,使出了攻势第一的“泼墨飞龙”枪法。立时只剩枪影如山,将苏映雪孑然寂寞的影子围在垓心。
此刻的苏映雪,便似一叶小舟,挣扎于惊涛骇浪之间,随时摇摇欲坠。也许他还能撑得十招,也许五招都到不了。言卓玉紧咬牙关,悄悄掣出火焰双叉,手心中已满是汗水。
就在这时,完颜龙文却猛地收住了枪。他轻抚着枪上如血的簪缨,傲然道:“苏映雪已经老了吗?我听闻你曾一剑伏河洛。你的‘碧落剑法’呢?拔你的剑!”
“拔你的剑。”苏映雪喃喃重复了数遍。在苏映雪的江湖之上,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陡然间,他的心里一片空明。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叱咤江湖,到后来痛失爱妻,落魄流离。凡此过往种种浮光掠影般在他心中一一闪过。
苏映雪默默立在路中,自身边缓缓摘下那个脏旧且渗着油光的长长包袱,慢慢回过头对言卓玉说道:“这柄剑已经在里面独自呆了七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锈了。我本来是想它就一直这样呆着的。”低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对过往的回忆。
然后,他左手将包袱横在胸前,内力到处,那包袱片片碎裂,如同灰色的蝴蝶在风中飘散,露出里面那柄剑,一柄金色的剑,映着朝阳,绽出绚丽的毫光。一柄剑的七年只是七年的韬光养晦。
苏映雪再一次缓缓抽出长剑。剑碧绿,像一壶浓得化不开的竹叶青。他屈起左手食指轻弹剑身,一声脆响龙吟般向天而上,散入云空,袅袅不绝,便似在翠湖中漾起的圈圈涟漪。少年时,春衫乍试,他也曾这样弹剑,然后为心爱的女子舞唱一曲。而今,伊人已逝,他却不得不再一次弹响他的剑,厮杀在自己的江湖。
苏映雪横剑于胸,口中肃然道:“请。”
完颜龙文也再一次绰枪在手,说道:“请”。
苏映雪左掌虚推向前,右手高举长剑,擎剑如擎出一道闪电,便似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正是“碧落剑法”的起手式“举火烧天”。
完颜龙文一见此招,俊美的面上现出一丝难描神采,口中喝一声:“好!”双手持枪,直刺而出。
苏映雪已与刚才判若两人,一见枪势如山而至,却不避不让,手中剑斜刺里挥下,电光火石之间,剑尖已搭住枪身,斜推而上。完颜龙文撤枪挡住。
两人速度均快,身影几乎是一触即分,剑来枪往,战作一团。初看起来,似是平分秋色,但细看之下,才知道苏映雪已经占据主动。因为完颜龙文使的是可以及远的长枪,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限于剑的合适距离。完颜龙文几次后退,急欲摆脱,却都被苏映雪如影随形地跟进。这样一来,完颜龙文处在了下风,长枪虽利,却总是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反观苏映雪,“碧落剑法”虽然已经确立了优势,但他却并不急于进攻,因为他知道完颜龙文还远未使出自己的全力。
苏映雪的“碧落剑法”,是他在少年最富朝气时所创,当时他仗一剑以伏河洛群雄,只觉天下无不敢为者,是以剑法的每一式都在进击,每一式都带着初生的锐气,飞扬的激情和试剑天下的豪壮,如英雄煮酒,壮士长歌,慷慨淋漓,回肠荡气。这样的剑法一旦在苏映雪手中使出,只怕当今天下亦无人能够从容回击。剑光绽开,像秋天里一朵朵恣意绽放的墨绿菊花。剑光到处,破空生风,开始时还能听出一声一声,到后来便连成了一片,像幽疾的风吹过竹林,竹叶落满地。
碧绿的剑光中,完颜龙文双手一合,再分开时,手中各擎着一柄四尺短枪。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知道,“长白枪王”独孤烈一直引以为傲的,其实是他的双枪之术。
此刻,完颜龙文双枪在手,便似一下子活了两条墨龙。右手攻,左手防,交错盘旋。两道乌黑缠住了那一条碧绿。“碧落剑法”以攻为主的剑势不再那么灵动,式与式之间的连接也因为双枪的阻碍出现了一丝缝隙。
仅仅是一丝缝隙,可在完颜龙文这样的高手眼中,足以扩为胜势。到后来,两道乌黑已完全压住了那一道碧绿。苏映雪退,完颜龙文进,胜负之数似是已定。
陡然间,苏映雪手臂下压,斜斜向上刺出一剑。这一剑刺出,漫不经心,难见章法,剑势开合之间,竟似连方向都无法判定。÷
完颜龙文却是大惊失色,以他的双枪之力,竟是封挡不住这一剑的来势。那么无心的一剑,也是那么突兀的一剑,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到何处去。这样的剑,当然无法封挡。完颜龙文只好在步步进逼中,轻轻退后一小步。
苏映雪再挥出一剑,却是翻腕下压,向斜下方划出。又是虚实不定,不知其所指的一剑。完颜龙文再疾疾退后一大步。
剑势如虹,亦如梦。完颜龙文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在这个春末的黄河岸边无端的剑光中,他忽然忆起了白山黑水间他的家乡,阳光下无尽的草原和森林,还有家中等他的姑娘。人生易逝,匆匆百年,他仿佛看见他的姑娘忽然间满头青丝已成白发苍苍。他张开口,却没有一丝声音,他伸出手,只牵到一掌虚空。他心中忽然寒彻,然后醒来。苏映雪的剑冷冷停在他前方三寸。
完颜龙文叹息一声,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苏映雪淡淡笑道:“‘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人生百年,不过一场大梦。我的剑法,应该叫‘无梦’吧。”
“无梦?”完颜龙文低声念道,良久才抬头望着苏映雪道,“苏大侠之剑乃天之剑,非人力所能为。龙文佩服之致。”
苏映雪撤剑回鞘,拱手道:“侥幸侥幸。”
完颜龙文脸上露出微笑,回顾藏剑道:“将车辆和岳老夫人留下,我们走。”接着又对苏映雪道,“苏大侠,我们本该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龙文一直想与大侠一晤,想不到竟是这种场合。”
苏映雪也笑,释然又有些感慨地说道:“三太子,我们是誓不两立的两个国家,而我们又都无法脱身事外,万事皆要随缘。”
完颜龙文想想,道:“苏大侠所言甚是,万事随缘,不可强求。”
苏映雪微笑不语。
完颜龙文不再多言,带领藏剑等人等舟而行,渐行渐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