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丫鬟见江世杰发酒疯,出怪相,都不禁掩嘴而笑。
“来,喝一杯师师姑娘的喜酒。”江世杰舌根发短,两手微微颤抖,勉强斟了一满杯酒举起,道,“兄弟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一满杯酒凌空而起,飞向厅对面屋脊。
江世杰歪打正着,屋顶正伏着一位不速之客。他全身黑衣,黑纱蒙面,和夜色融合在一起,只露出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他一伸手,那杯酒正落在掌心,一滴未洒,顿时豪兴大起,也要向对方露一手。他将酒一饮而尽,顺手将空杯掷了回去。
空杯如同一团棉花落在壶边,没有一点声响。丫鬟们都没有看清酒杯是怎样飞到房上,也没有看清空杯又是怎样落下来的,还以为江世杰在玩戏法呢,顷刻又有了精神。
江世杰大有酒逢知己之感,口中念念有词:“好,够意思。光喝酒,不吃菜,醉死鬼,没人埋。来,就口菜吃。”
他用筷子去夹肉丸,滑溜溜地怎么也夹不住,不禁大为扫兴:“朋友,还是你自个来吧!”说着将一双筷子随手甩了出去。
房顶上的黑衣蒙面人听声辨器,不敢用手去接,慌忙揭了一片屋瓦去挡。两根竹筷如同两支利箭,势如破竹,穿瓦而过,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瓦片没碎,却留了两个圆洞,千钧之力,聚为一点,百步穿杨,毫无声息,可见功力之雄厚精深。此人情知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自忖真个较量起来,难分伯仲。他冷静下来,权衡利害得失,自己肩负重托,任重道远,如果利令智昏,一意孤行,就会导致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下场。一念及此,他缩回身子迅速离去。
江世杰醉眼惺松,煞有介事地朝空中拱手:“朋友,你走好,恕不远送,一路平安。”说罢,一头扎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姑娘们再也忍俊不禁,吃吃笑出声来。
金梁、玉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边一个,附在江世杰耳边小声嘀咕,可是回答他俩的只是鼾声。二人无可奈何,抬死狗似的架起主人回家。
来到大门口,卖馄饨和卖胡饼的两个小贩为一方,金梁和玉柱两个仆人为一方,张飞卖刺猬——大眼瞪小眼,互相打量,迅速判明对方没有敌意。于是,小贩移开挡路的担子,主仆三个从容通过,井水不犯河水,只有江世杰打呼噜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翻江蛟石太和穿花豹王风狼狈不堪地回到童府偏院住处,飞天鼠卞勇和钻地龙丁闯比他俩还早一步回来。老大背着两手,像磨道里的驴,围着八仙桌直转圈子。老二躺在榻上揉着肚子,像只老母猪直哼哼,看样子他俩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
四个难兄难弟互相把情况一说,都不免垂头丧气,心灰意懒。
飞天鼠卞勇打破难堪的沉默:“我已经琢磨良久,这两个小贩的武功不似中原门派,说不定是域外高手。”
钻地龙丁闯被胡饼撑得不能动弹,肚里的气全憋到嘴上:“奶奶个熊,连招都没有递上就栽了。肚皮胀破了还叫吃,这算什么本事?老子就是不服!”
翻江蛟石太谈虎色变,道:“你俩还和人家打个照面,俺俩更窝囊,连个影子也没见就栽了。”
“我们弟兄纵横江湖,从来没有遇到对手,一向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卞勇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今日之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帝王京都,藏龙卧虎,往后行事再也不能轻敌大意了!
穿花豹王风冷笑道:“别说废话了,少爷还在前厅等着我们复命哩,快说说怎么交差吧。”
四个人都知道胭脂兽童仲听风就是雨,翻脸不认人,马上商议对策。还是飞天鼠卞勇主意多,眉头一皱,道:“有钱有势的人大多识坑不识敬,你编圈让他跳,他上当也开心,你好心说真话,他反而骂山门。今晚的事一丁点儿不能露,非编一套瞎话哄他不可。”
三人齐道:“到时全看大哥的本事了。”
胭脂兽童仲就像夜猫子,过惯了夜生活,越晚越有精神。他见四大金刚精神抖擞地走进了大厅,顿时眉开眼笑,道:“诸位师傅今晚辛苦了。事情全办妥了吧?”
四个脑袋拨浪鼓般一阵乱摇。童仲勃然变色,喝道:“草包,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何用?明天就请诸位卷铺盖另行高就吧!”
四大金刚没有想到主子要炒鱿鱼,登时心中发毛。卞勇咳嗽一声,大言不惭地道:“公子别急,容我详禀。别说去给一个娼妓破相,就是进宫找娘娘毁容,对我们弟兄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我们是为公子着想,才没有下手。”
“此话怎讲?”
“我们哥四个奉命兵分两路包抄师师府,见机行事。一进小御街就发现情况异常,卫戍京师的禁军将士和开封府衙的三班衙役全出动了,把守要道路口,严厉盘查行人,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我和老二刚露头,就被禁军叫住盘问半天。我暗中向一位士兵打听,才知他们得到密报,今夜有歹徒在京师捣乱,奉权知开封府的太子殿下和殿前都虞侯杨威将军之命前来弹压。公子,你想,我们要是在这种茬口贸然行事,不是要给公子招惹麻烦吗?”
王风忙敲边鼓:“可不是,我和老三扑向师师府后门,多远就见刀枪林立,戒备森严,连个苍蝇也休想飞过去。要不是俺俩机灵跑得快,也得被逮住盘查。”
二人一唱一和,编得有鼻子有眼。童仲半信半疑地捏着下巴道:“难道李师师竟有如此神通?”
“她号称东京第一美人,相好的能少吗?再说她的三位干姐妹也都是呼风唤雨、兴妖作浪的人物,你的好友黑判官梁业不就是甘受驱使,愿效犬马之劳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四大金刚有意搬出太子赵桓和杨威将军这两个童仲最怯气的人物,一则为自己的失败遮羞,二则吓童仲打退堂鼓。童仲信以为真,确实有些泄气,犹如笼中困兽,一个劲地来回踱步。四大金刚见状,互相使个眼色,要趁机溜出客厅。
去年冬天,童仲父子精心设计在樊楼宴请各国使者,计划让东京四大美人陪酒,歌舞助兴,结果一个没来,害得他父子丢人现眼,事后方知全是李师师搅黄的。以后,童仲又多次上师师府访美猎艳,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一桩桩、一件件,全涌上心头。童仲牙根恨得痒痒的,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猛击桌案,狞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老账新账一起算!喂,都给我回来!”
四大金刚大吃一惊,返身拱手问:“公子有何吩咐?”
“禁军和捕快都是草包,决挡不住你们四大武林高手,你们立即出发,潜入师师府把这对狗男女给我宰了!”
“京城杀人恐怕……”
“天塌了自有俺爷俩顶着。万一失手被逮住,只要来个提起裤子不认账,顶多蹲几天大牢,我爹爹自有办法搭救你们。”
四大金刚面面相觑,答应不好,拒绝更不妙,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就听窗户砰然洞开,凉风夹着寒气扑面而来,所有的灯烛全部熄灭,大厅里顿时漆黑一团。
“不好!幔上来,保外水(意为敌人来了,快出去抵挡)!”四大金刚一跃飞出大厅,房前房后,房上房下搜个遍,也没见一个人影。
他们回到客厅,打着火摺子,发现童仲正趴在桌案下面,缩成一团,浑身筛糠,忙把他搀扶出来。他们举火四处检查,看到十根拳头般粗细的巨烛全部被齐刷刷削掉烛芯,又发现后墙粉壁上嵌入几枚铜钱,费了好大力气才一一抠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枚。一手同时发出十枚铜钱,一举击中十个目标。此人功夫好生厉害,连四大金刚心中也惊叹不已。
巨蜡重新点着,大厅里一片光明。惊魂未定的胭脂兽童仲又忽然惊叫:“刀……刀……”
四大金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圆柱上方斜插一把匕首,钉着一张纸条。穿花豹王风眼明手快,盘柱而上,取下匕首纸条。童仲哆哆嗦嗦地接过纸条观看,上面潦草地写着两行大字,墨迹未干:
多行不义事,
管叫鬼剃头!
众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喜欢恶作剧,专给豪门权贵剪阴阳头的鬼剃头,这个夜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无影侠,消失多日之后,竟卷土重来了。
飞天鼠卞勇刚才胡诌一通,不料歪打正着,忙说:“公子,我的话一点不假吧?这个蟊贼可是厉害呀!”
童仲不寒而栗,道:“诸位师傅今夜千万不能离开我的左右,天一亮就拿我父亲的帖子到开封府报官。”
“这人不好对付。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今夜就不要再去招惹事非了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师师的账以后再算。”童仲是个不让蚊子打鼻尖上过,睚眦必报的恶少,他不知怎地又忽然想起张择端来,把毒气都撒到他身上,“今天出门就撞上个丧门星,害得我晦气透顶,喝凉水都塞牙。你们都记好,这小子姓张名择端,字正道,号文友,山东诸城人氏,来京城游学,即使大海捞针,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四大金刚一齐抱拳应道:“我们一定逮住他,为公子出气!”
童仲回到房中安歇,四大金刚在外面巡逻守夜。童仲临入梦前还念念不忘的是:“东京四大美人如今只剩下冰美人颜玉洁白璧无瑕了,舍上性命也不能让她再落到别人手中。”
这一夜,张择端躺在床上如卧针毡,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往事如烟,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他的父亲张克古早年官拜工部尚书,和御史中丞陈朝天同朝伴驾。两家比邻而居,世代通好,情同兄弟。张克古一度曾是刚登基的赵佶的亲信,大红大紫,后来他突然辞职,消声匿迹。他的大起大落曾引起朝野各种猜测,流言纷纭,可是至今只有少数几个当事人才知道真实内幕。
张择端出生在东京金线巷家中,就在他刚满周岁时,张克古急流勇退,称病辞官,携带全家回乡归隐山林。离京时,陈朝天夫妻抱着千金陈云凤到十里长亭相送,依依惜别。小择端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