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俊匆匆下楼,道:“轻声,莫要惊醒师师姑娘。我要在此住满三日,你们放心回去吧!”
这时龟奴气喘吁吁跑来,道:“妈妈,两位公差奉开封府尹、太子殿下之命送来厚礼,满满两大箱绫罗绸缎,说什么祝贺王子殿下和我家姑娘……待会儿,他老人家还要亲自登门祝贺哩!”
原来负责暗中保护和监视李廷俊一行的开封府密探发现他们主仆一夜未归,立即禀报赵桓,把太子吓得心惊肉跳,直到得知他们滞留师师府的确信,才把心放回了肚里,故而一大早就派人来送礼祝贺。
李姥姥何等机灵,连忙跪倒叩称:“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也是我家姑娘的福气!”
众丫鬟龟奴环跪一圈,叩贺:“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李廷俊笑道:“免礼。有劳妈妈和众位姑娘昨天辛苦,开封府的贺礼就犒劳诸位吧。”
院里一片欢腾,喜气盈盈。李姥姥眉飞色舞,格外精神,高声吩咐:“准备鼓乐,欢宴三天!”
这件奇闻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东京,都说李师师不愧青楼侠妓,慧眼识人,有了这位如意郎君,将来说不定还会成为西夏皇后哩。这话传到师师耳中,惟有苦笑而已。
他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从云天雾地里掉了下来,心中悚然一惊,勉强睁开双目,只觉眼前光影恍惚,耳畔响起银玲般欢悦的声音:“张公子醒过来了!”
张择端定睛一看,床前俯身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一双黑漆晶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会说话,两颊上的酒涡一起一伏恰似一泓碧波在荡漾,正拿着羹匙往他嘴里送。他有些茫然,慌乱地把眼神移开,才发现床前站满了人。自觉失礼,挣扎着坐起来,拱手道:“诸位,我昨晚睡得太迟,睡过了头。”
众人都笑起来。周老实见他要起身下床,忙上前一把按住,道:“张公子,你已经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发高烧,说胡话,可把我吓坏了。”
张择端还是下了床,看着桌案上的药碗药锅和一大摞草药,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周老实额手称庆:“多亏了这几位新老高邻和店里常客。我来介绍介绍。”
他指着一位老者恭维道,“这位是大相国寺内著名的术士,未卜先知,神机妙算,百发百中,无不灵验,人送外号活神仙。”
老者六十开外,眉清目朗,须发皆白,神情飘逸,仙风道骨,颇有超凡脱俗的韵味。他轻轻摇手,淡淡一笑,道:“周店主过誉了。老夫华文佩孑然一身,流落江湖,设摊卜卦,聊以糊口。活神仙三字实不敢当,徒有虚名而已。”
“活神仙亲自卜了一卦,说张公子不出三日就会躲过这场劫难,果然不出所料。”
张择端拱手道:“多谢先生吉言,张某感激不尽!”
周老实把一位中年红脸汉子拉到面前,道:“这位是我的忘年交,汴河上响当当的水上飞冯铁山,难得他每天老远从家里跑来,为你请医抓药,帮我前后张罗。”
水上飞冯铁山朗声大笑,声震屋瓦:“我和张公子是老朋友了,不用老哥哥多罗嗦。”
张择端一愣,仔细一看,原来他就是那日和童仲争斗时援手相助的红脸大汉,又惊又喜,满腔感激道:“那日多亏义士仗义执言,我才逢凶化吉。承蒙关照,三生有幸。”
冯铁山笑道:“张公子再说客套话就显得外气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身傲骨,不畏强暴,当众扫了胭脂兽童仲的威风,替地方父老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此事早已传遍东京。我这个撑船的大老粗能结识张公子,那才叫三生有幸哩!”
众人一片笑声。周老实又恭敬地指着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道:“这位也是小店的常客,祥符县候补县令刘大人。”
张择端上下打量此人,原来正是他曾打听路径的刘京,忙含笑致意:“幸会幸会。”
刘京觉得周老实介绍的“候补”二字大大降低了他的身份,面色不悦,道:“我刘某很快就要得到实缺,走马上任了。”
周老实又一一介绍了左邻右舍,有州桥夜市以糖醋鲤鱼闻名的宋五嫂,有瓦子勾栏的著名评书艺人震中原,有靠扎风筝糊口的风筝韩,还有专养斗鸡为业的斗鸡刘等,双方不免寒暄一番。那少女被冷落在一旁,小嘴微噘,低眉俯首摆弄着衣角,娇嗔的神态可爱极了。活神仙华文佩早已发觉,忙把少女推到张择端面前,笑道:“张公子,这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哩!全靠秀姑煎汤喂药,衣不解带地侍候你三天三夜。”
“是呀,是她让我请东京名医赵太丞来给你诊治的。赵太丞是给官家娘娘治过病的,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架子大得很哩!我一个小小船家怎么能搬得动他?还不是姑娘心灵手巧,面子大。”
宋五嫂接着冯铁山的话茬说:“谁说不是哩,秀姑把熬了几夜才绣成的一对枕套送给赵太丞,老头子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张择端仔细端详秀姑,她上穿葱绿衫,下罩大红裙,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人却长得水灵,略施脂粉,天真烂漫,好像含苞欲放的蓓蕾,光艳欲滴。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打过交道,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众人见他发窘,七嘴八舌地为他解围:“张公子忠厚老诚,不会花言巧语,秀姑莫怪。”
秀姑微嗔地说:“我才不稀罕那些虚情假意的酸话哩!”
张择端顿时面红过耳,周老实忙打圆场,道:“我这丫头从小娇惯坏了,不懂规矩,请张公子不要介意。”
张择端一揖到地诚挚地称谢:“多谢周小姐救命之恩。”
周秀姑秀眉一扬,不快地道:“我算哪门子小姐呀?原来张公子心里只有千金小姐,往后就叫千金小姐为你端汤送水吧。”
周老实笑骂道:“越说你越张狂。张公子,她的嘴比刀子还快,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择端喃喃道:“姑娘长得俊,心地也好。”
周秀姑满脸绯红,“扑嗤”一笑,跑出屋门,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在周家父女的精心照料下,张择端的病势越来越轻,脸色也由焦黄变得红润。每天清晨,大相国寺铿锵的钟声传来,客人们便各奔东西,忙于生计,客房中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秀姑怕他寂寞无聊,毫不避嫌,常常拿着绣品到他房间,一边陪他说话一边绣花。
秀姑心灵手巧,飞针走线,绣出来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令张择端惊叹不已。我国刺绣工艺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尚书》中就有“衣画而裳绣”的记载。五代梁朝,开封的刺绣已相当发达。《绣赋》中曾描绘当时情景:“京城之女,宛洛少年,顾影自媚,窥镜自怜,极鞍马之光饰,极衣裳之鲜艳。”少男少女穿着刺绣出来的华丽服装,色彩缤纷,更加增添了青春的魅力。到了北宋,京都汴梁太平日久,民风奢侈,比着使用绣品。大街小巷,店铺人家,珠帘绣额,五光十色;来往行人,男女老少,别出心裁巧制新装。到处争奇斗艳,满眼花团锦簇,更不用说皇宫内苑用的绣品之考究,需求量之大了。崇宁三年,东京开始设立皇家文绣院,男女绣工达三百余人,专供宫廷绣品。民间绣工难以统计,小户人家的女眷大多会绣活,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近百年来,开封的刺绣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工艺,用针细密,不露边缝,绒彩夺目,丰神宛然,时人称之为汴绣,天下闻名。秀姑的母亲就是京城公认的汴绣第一把好手,官宦人家以藏有她的绣品为荣。两年前,母亲因操劳过度吐血而死,秀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乃母开创的双面绣进一步完善提高,无论是绣出来的活计和名声都超过了母亲,有“女红之巧,十指春风”的美誉。
秀姑见张择端对自己的绣活爱不释手,心中好不得意,便特地为他绣了一个山水笔套,放在案头,供他使用观赏。
这天清晨,张择端感到神清气爽,浑身上下特别轻松,便早早起床,挥动扫帚把院落打扫干净。回到房内,从案头上拿起山水笔套出神,那由彩线勾勒成的图画使他心动手痒,跃跃欲试。他研好墨汁,摊开宣纸,从笔套里抽出一管羊毫毛笔来。
他正思忖着画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地的心境时,秀姑欢快地拎着两只大河蟹推门进来,两颊泛出动人的笑靥,说:“张公子,你全好了?今天请你跟老爷子一起喝两盅。”
她手中的两只河蟹被麻绳串着,口吐白沫,蟹脚乱蹬,看来是刚从河里捉上来的。
张择端灵机一动,喊道:“别动!”聚精会神地围着秀姑观察一番,然后提笔饱蘸浓墨,信手挥洒,又略加勾勒,瞬间,两只河蟹便跃然纸上。
秀姑不知出了什么事,呆愣在那里。恰好周老实进来,朝桌案上一看,一惊一乍地叫道:“当心河蟹夹人!”便抢上几步,伸手便去抓蟹。
秀姑回过神来,扬起胳膊,嗔道:“爹,河蟹我掂着哩。”
周老实抬手一看,沾了满掌黑墨,再看看桌案,不禁目瞪口呆。秀姑见状过来看个究竟,不禁又惊又喜地欢叫道:“哎呀,画得跟活的一样,好像还动弹哩!”
“我老眼昏花,还当是宝贝丫头淘气,把河蟹放在你桌案上逗你玩哩。”周老实忘乎所以,拍案叫绝,“画得好!”他忘了手上刚沾满了黑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巴掌大的墨痕。
秀姑来不及阻拦,惊叫道:“爹,你把张公子的画给毁了!” 周老实低头一看,顿时傻了眼,喃喃道:“这如何是好?”
“不妨事。”张择端略加思忖,换了一支净笔,蘸清水把宣纸上的墨团匀开,渲染一番,又画了几道水纹,看上去影影绰绰,像是从深水里游过来的一只小蟹,急于寻找伙伴的模样,别有一番情趣。
周老实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作揖,道:“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吧?真是神笔呀!”
张择端自谦道:“微末小技,何足挂齿?”
秀姑似乎不相信似地上下打量他,道:“我看张公子倒像大相国寺里的菩萨,千手千眼佛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