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来的是一位衣着华丽、油头滑脑的公子哥儿。从服饰上很难断定他是干什么的,也是东京惟一没有特定行装的职业。这位看似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阔少爷,却是东京闻名的神偷。他妙手空空,神鬼难防。有一次他给外地同行表演,高举着两只手从此人面前经过,便把此人怀里的银两一扫而光,仿佛另外还长着一只手似的,所以江湖上将“掱”字拆开,送他个绰号“三只手”。八九百年后,中原地区还把小偷小摸叫做三只手,盖源于此。只因这绰号太露痕迹,听起来也不雅,公开都叫他三公子。三公子常说:“盗亦有道。”他有五不偷:忠臣义士不偷,鳏寡孤独不偷,小本经营不偷,人有危难不偷,妇女儿童不偷,如果偶尔失手偷错了,必定设法加倍奉还,因此很得江湖上的敬重。江世杰也对他另眼看待,视为左膀右臂。
常乐天一看三公子分外开心,指着他手中的一串山里红笑骂道:“乖儿子,今天就拿这个孝敬老子呵?”
三公子看左右无人,深深一揖:“原来是小舅子呵,我正想喂狗,算你有口福。”
常乐天嘴上吃了亏,便去抽 插在背后的敲锣的木槌揍他,一摸觉得不对头,拔出一看竟是那串山里红,一眨眼就让他掉了包,不禁暗中叫绝。三公子嘻嘻一笑,若无其事地把锣槌扔给他,径自上了楼。
这时,江世杰带着金梁、玉柱大步流星而来。常乐天马上一副正经的模样,上前施礼迎接,低声道:“禀把头,除了水上飞冯铁山运送花石纲未归外,人马全部到齐了。”
江世杰看看天色,微笑示意,常乐天连忙拎起铜锣,飞步奔上延安桥,“当、当、当……”敲响铜锣,可着嗓门吼道:“开市喽!开市喽!”
随着清脆的锣声,大相国寺山门“呼隆呼隆”打开了,守候在门前的香客游人潮水般地涌了进去。沿河店铺争先恐后地下了门板,挑起市招,开始营业。东京紧张繁忙而又有条不紊的一天开始了。
一连三天,张择端跑遍陈家附近的大街小巷,到处打听未婚妻陈云凤的音讯,不是一问三摇头,就是遭到人家的白眼,一无所获。这天,他又白跑了半晌,口干舌燥,又饥又累,拖着沉重的双腿穿桥跨河,继续寻访。
东京一马平川,地势低洼,河渠纵横交错,湖沼星罗棋布,堪称一座水上城市,被外国使者和各国商人誉为东方的威尼斯。特别是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四条滔滔大河穿城而过,宛如一根根银线把大大小小的湖泊珍珠般串连在一起。如果把东京比做长袖善舞的广寒仙子的话,条条碧水就像缠绕在她身上的白云,湖泊池塘犹如点缀在她彩裙上的宝石,更加光彩夺目,婀娜多姿,具有一种使人魂牵梦绕、永世难忘的魅力。有河便有桥,砖桥、木桥、石桥,琳琅满目;平桥、拱桥、虹桥,争奇斗胜,犹如一道道天上彩虹降落人间。汴梁人家尽枕河,出门抬头便见桥成了东京景观一大特色。张择端脚下踏过了一座又一座形形色色的桥梁,却无闲情逸致留意观赏。
他拾级登上一座拱形石桥,忽闻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声。来到桥顶,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趺坐在对面桥头。他三阶并做两阶飞步近前询问,原来是她下桥时不慎扭伤了脚脖,动弹不得,看样子伤势不轻。这里街道偏僻,行人稀少,问清她家住的不远,便吃力地把她背起来送回家中。
老妇人姓朱,住临街三间瓦房,家中陈设简陋,周围邻居也都是些清贫人家。她的独子朱明义身在公门,白日当值,家中再无别的亲人,年纪老迈无人照看,还得亲自操劳家务。张择端见她痛苦不堪,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也不嫌肮脏,扶她躺好,替她脱下鞋袜,右脚脚脖子红肿得像发面馍,恐怕是伤筋动骨了。他心中发紧,顿时把浑身劳累抛到九霄云外,好容易找到邻居一个正玩耍的少年,打发他快去衙门叫老妇人的儿子回家照应老人,又匆匆跑到附近一家药店问医抓药。回来后,煎好草药为老妇人熏洗患处,然后敷上一帖活血化淤的狗皮膏药,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早已是大汗淋漓,衣衫尽湿了。老妇人看着这位比亲生儿子还要孝顺的陌路人,感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说不出话来。 刚安顿好,门“砰”地被撞开,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位腰挎长刀的青年公差,疾步扑到床前,带着哭腔问:“娘,您老人家出了啥事?”
老妇人缓缓睁开眼:“下桥时不当心扭伤了脚。多亏这位大仁大义的张公子伸手相救,不然的话……”
朱明义是个孝子,上下打量张择端一眼,感激涕零,二话不说,双膝下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公子大恩大德,请受小人一拜!”
张择端慌忙搀起他:“区区小事,实不敢当。你回家我就放心了,在下另有急事要办,恕不多留。”说着扭头便走。
朱明义紧追几步,恳切道:“公子既有要事,小人不敢挽留。不知有无要小人效力之处?”
张择端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犹豫道:“我想打听一个人。”
“我生在东京,长在东京,附近地面上人很熟,就是在街上碰见一条狗,我也能认出是谁家的,只要有名有姓就难不住我。”
“邻近金线巷住有一位含冤而死的陈朝天,你可知他的女儿陈云凤的消息吗?”
朱明义脸色倏变,横眉立目,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
朱明义“嗖”地拔出明晃晃的腰刀,架在张择端的脖儿梗上:“老实说,你从何处来?”
第四章 感恩戴德朱家母子护良善
第四章 感恩戴德朱家母子护良善
巧取豪夺周氏父女受欺凌
看到儿子突然变脸,恩将仇报,老妇人大吃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喝斥:“儿啊,你怎么这样对待恩人呢?”
儿子一反常态,没有理睬老娘,对张择端冷笑道:“好,不说也罢,乖乖地跟我到开封府走一趟,决不难为你。”
“他可是个好人呐!”老妇人扑下地来紧紧抱住儿子的双腿,喊道,“张公子,快跑呵!”
朱明义挣脱不开,急得头上直冒火星,道:“娘,你好糊涂,他可是朝廷捉拿的钦犯,牵连上要满门抄斩,家灭九族啊!”
张择端下意识地向门外跑了几步,一听这话又掉头折了回来,坦然地道:“我倒要请教公差,不知在下犯了何罪?只要言之有据,罪证确凿,我马上投案自首,不劳公差动手,也决不牵连无辜!”
他态度光明磊落,言语不卑不亢,大出朱明义意料。心中嘀咕,看他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草莽野寇,别是我走了眼,莽撞地恩将仇报,那才叫人家捣脊梁骨哩。想到这里,态度缓和下来,见老娘仍紧抱双腿不松,连哄带劝地把她抱到床上躺好,说:“娘,你老这是何苦呢?此人来历不明,儿就不能盘查一下吗?”
老妇人鼻涕一把泪两行,呜咽道:“你咋也和你爹一样,一吃衙门里的饭,良心就让狗吃了呢。别忘了,你爹就是干了亏心事,遭老天报应,不得善终的呵!”
“嗨,别说了!”朱明义连连跺脚,道,“我就是凭良心办事,才没有一点油水,让您老人家过这穷日子的。别说贪赃枉法,大捞一把了,就是遇事送个顺水人情,小抓小挠,也能让你老吃香的,喝辣的。”
“娘不稀罕。你快放了张公子!”
朱明义忙去门外看看动静,反手把屋门关严上闩,然后盘问张择端:“你和陈朝天有何瓜葛?你打听陈云凤干啥勾当?”
张择端见事已至此,瞒也无用,索性把自己的家世和来京的遭遇略微诉说一遍。朱明义听后松了一口气,嘲讽地说:“这几天像只无头苍蝇般在街头巷尾乱撞,到处打听陈小姐下落的就是阁下吗?”
“不错,这有何罪?”
朱明义顿足道:“你惹下大祸了。陈朝天罪犯天条,下狱抄家。他的儿子陈云龙畏罪潜逃,落草为寇,啸聚太行,招兵买马,背叛大宋。去年冬天,他派遣手下无影侠——就是鬼剃头潜入京师,寄刀留柬,勒索豪门;又夜闯皇宫,为陈朝天鸣冤叫屈,闹得满城风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又有传言,说陈云龙要亲自回乡,杀童贯,救姐姐,大闹东京。他的党羽鬼剃头先行一步,已经在童府出现。连日来,童府上下如临大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事惊动了万岁,龙颜大怒,再次传旨严命开封府限期缉拿钦犯陈云龙和鬼剃头归案。你在附近一张口打听陈云凤就已引起人家的怀疑,早有好事之徒密报童太师邀功请赏。童大人一张三寸纸条,开封府上下手忙脚乱,人人发毛。刚才,三班都头、精悍衙役都聚集在衙门,正商议如何捉拿阁下哩。”
张择端惊异道:“我既不是陈云龙,又和他从无联络,如此兴师动众逮我干啥?”
“唉,你不知衙门里黑幕重重,有错抓无错放,管你三七二十一,定你个陈云龙同党,照样邀功请赏。”
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那些昏官污吏贪赃枉法,黑白颠倒,草菅人命自不必说,就连他们手下的幕僚师爷,三班衙役,哪一个庙门头磕不到,香烧不到,供上不到,都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师爷一管羊毫,笔走龙蛇,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既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笔下超生,保君平安;也能雪上加霜,轻罪重罚,将人送上法场,全看事主有无眼色,孝敬银子多寡。大堂上掌刑的衙役自有诀窍,银子到了,屁股打得皮开肉烂,血花飞溅,也伤不了筋骨;银子不到,几板下去管叫你骨节寸断,终身残废。就连行刑的刽子手,只要家属的招呼到了,一刀下去,犯人毙命,头颈和身子还连着二寸皮肉,便于缝合埋葬,让你落个囫囵尸首,对家人也算是一点安慰。至于人世间最黑暗的牢狱,藏污纳垢,暗无天日,说起来管叫人毛骨悚然,难以置信。张择端书生气十足,天真幼稚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