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童仲,他连连跺脚,冲着张择端一顿臭骂:“险些误了老子的大事,今天便宜了你!再让我碰上,打断你的脊梁骨!”
“你拉倒我还不拉倒哩!”张择端见他要溜之乎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竟敢在通衢闹市纵马伤人,该当何罪?”
童仲一愣:“你要怎样?”
“到开封府,秉公而断!”
童仲阴阳怪气地说:“哈,打官司?衙门就跟我爹开的店铺一样,叫他咋着便咋着。别说上开封府,就是到金銮殿,也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择端毫无惧色,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家势力再大,也不能一手遮天!”
这时,那位江公子牵着白马前呼后拥又转了回来,朝童仲拱手笑道:“贤弟,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这厮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江世杰斜乜张择端一眼,不屑地说:“一个外乡人,不懂规矩,莫和他一般见识。”
张择端一听话头心里就有气,黄杏熬北瓜,你俩果然是一路货色,朗声道:“外乡人难道就矮人一头吗?让大家评评理,是我的不是还是他的过错,我就见不得这号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
“好嘛,倒冲着我来了。我可没闲工夫跟你磨嘴皮子。”江世杰一笑置之,拍着马脖子对童仲道,“贤弟,这是你的骏足吗?真是一匹千里驹。”
白马在他身旁“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变得服服帖帖。
童仲见惊马被治服,不禁喜出望外,正要去接缰绳,江世杰却笑道:“我要去小御街师师府,担心去晚了,正好借贤弟的骏足一用。”他也不管对方是否乐意,把长衫后摆随意卷成一团,掖在腰间,纵身上马,拱手道,“恕愚兄捷足先登了!”
“哎,我……”童仲话未说完,江世杰双腿紧夹马肚,一溜烟般飞驰而去。但见他身姿矫健,长衫后摆在身后甩开,随风招展,好似金蛇狂舞,恰如天女散花,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童仲打算追赶,无奈被张择端紧紧拽住不放,更加心急火燎,只得低声下气地央求:“这位仁兄,我有急事,快放我走吧。”
张择端冷笑道:“今天不分清是非曲直,我决不罢休。”
红脸汉子作好作歹地劝解:“好了,你这位公子不要撞倒南墙不回头,得理要让人,请念在童大少爷家中有急事的份上放过他吧。”
“真的?有何急事?”
红脸汉子斜睨着童仲道:“他姑姑今天找婆家,他赶着去喝喜酒哩。”
童仲的脸“唰”地涨得像猪肝般红中透紫,既不能承认又不好否认。张择端却信以为真,沉吟道:“如此一片孝心,倒也情有可原。但你必须依我三件事。”
童林忙上前为主子解围:“别说三件,一百件也答应。”
张择端义正辞严,高声道:“你家主人纵马过市,损坏物品无数,理应照价赔偿。这是一。”
“我赔,我赔,照价赔,加倍赔!”童仲急于脱身,说啥都答应,心中却道,“只怕我愿意赔,没人有胆量要。”
“你撞人无理在先,出言不逊在后,须向我赔礼道歉。这是二。”
童仲气哼哼地拱手施礼:“请原谅童少爷鲁莽。”
“你发誓今后改过自新,不再仗势欺人。”
张择端见他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才松手放开他。童仲垂头丧气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阴森森地道:“你敢留个姓名吗?”
张择端正气凛然地朗声道:“我姓张名择端,字正道,号文友,山东诸城人氏,特来京城游学,有何见教,随时恭候!”
童仲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厮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算账!”童林搀扶着他,一拐一瘸地狼狈而去。
东京百姓平日对花花太岁横行不法早就恨之入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今天见他栽了跟斗威风扫地,人心大快,纷纷围拢过来,向张择端翘大拇指表示敬意。
众人散去之后,刘京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夸张地抹着额头,冲张择端套近乎:“小老弟,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真为你揪心呵。你可知道那位公子的来头?”
“管他是谁,就是皇亲国戚也应奉公守法。”
“他就是权震中外的泾国公童贯的宝贝疙瘩——胭脂兽童仲!他与丞相蔡京的小公子玉面狐蔡肖,内廷总管梁师成的侄子黑判官梁业,司贵妃的亲戚阴阳脸贾仁,并称东京四大公子。他们有权有势,打个喷嚏就能使人伤风,吐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何况你今天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你怎敢留下姓名?”
“我平生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他要报复也只好由他去了。”张择端话虽如此说,心中也知对方的厉害,对那位敢于仗义执言、从中斡旋的红脸汉子不由十分感激,急忙用目光四周搜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他心中困惑的是,像胭脂兽这样的恶少怎会轻易向自己俯首称臣呢!
刘京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嘴一撇,道:“今天多亏李师师救了你,不然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这李师师何许人也?”
刘京“呵呵”笑道:“这也难怪,你是初到京城嘛。这李师师是天下第一美人,东京四大花魁中名列榜首,她的奇闻轶事多着呐,一两句话难以说清,你在东京呆久了,慢慢就会知道。”
“我和这位姑娘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沾了她的芳泽呢?”
“师师姑娘今天正式下海接客,千古盛事,朝野轰动,不亚于皇帝大婚。童公子若不是急于抢先为李师师缠头,今天的事决饶不了你。”
“可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看胭脂兽未必能得逞。这位师师姑娘号称青楼侠妓,为人处世往往出人意料,此次不是寻常嫖客挑娼妓,而是巫山神女选情郎,要让她看中,比考状元还难呵!”
张择端暗自嗟叹,古往今来,嫖妓狎娼,随心所欲,被看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李师师身为娼妓,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自选情郎,此举惊世骇俗亘古未有,堪称当世奇女子也。
刘京情趣盎然,口若悬河:“今天小御街师师府有一台好戏,可惜我辈无福前去观赏。东京四大公子去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公子也去了,京都所有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风流才子全去了,看谁走桃花运,能博得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的青睐吧。”
张择端心想,刚进东京就接二连三地遇到这么多奇人奇事,京城真是藏龙卧虎呵!入境问俗,往后遇事可不能由着性子来,要三思而后行。他看天色不早,急于赶路,忙打断刘京的兴头,问:“请问世兄,金线巷怎么走?”
刘京两眼发光,肃然起敬,身子也矮了一截:“在下姓刘名京,愿陪同阁下前往。不知公子是访友还是探亲?”
张择端胸无城府,直言相告:“我来探望岳父大人。”
刘京巴结地笑道:“不知令亲是哪一位?”
“御史中丞陈朝天。”
刘京脸色一寒,拱手告别:“恕我贱事缠身,不能奉陪前往。你沿着此街走到底,再拐两个弯就是金线巷了。”
张择端没有留意到对方的神情变化,道了声谢,便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小御街是东京秦楼楚馆的荟萃之地,群芳国里美女如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骄奢淫逸,夜以继日,是达官贵人的温柔乡,销金窟。平日,一过中午,这条街便开始热闹起来,家家莺声燕语,户户狎客盈门。今天一反常态的是,家家关门闭户,门可罗雀,惟有位于街正中的师师府彩楼欢门,宫灯高悬,大红喜字赫然入目,布置得如同良家办喜事一样。不同的是,大门无人看守招呼,不论贫富随便出入,每个上门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今晚的新郎。
举世公认的东京第一美人李师师本名王明珠,原是贫苦染匠王寅的女儿,老家在黄河北岸农村,因为得罪了族中的土豪劣绅,在当地站不住脚,举家迁到东京,重操旧业。母亲生她时因难产而死,父亲茹苦含辛,用豆浆将她喂活。她四岁时,父亲被人诬陷下狱,病死牢中,她便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儿。邻居一位人老珠黄、从良后旋即又被抛弃的妓女李香兰,见她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便领回收养,更名为李师师,爱如掌上明珠,视为奇货可居,从小便教之以歌舞,习之以诗画,传之以行规,导之以媚术。十年工夫,李师师出落成一个色艺双绝的旷世佳人,特别是天生一副歌喉,撩人心魄。京都豪富,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争着为她捧场。师师沦落风尘,却不肯自轻自贱,她和鸨母李香兰击掌约定:“客由自择,价由母定。”风流名士,待如上宾;纨绔子弟,拒之门外。她只陪客人歌舞奕博,吟诗作画,守身如玉,从来不肯留人过夜。正因为接近不易,嫖客反而追求愈切,往往不惜倾家荡产,只求一亲芳泽。时间不长,李师师便艳帜高张,名震京都。李香兰日进斗金,坐享清福。
李师师身操卖笑生涯,却视金银如粪土,乐善好施,扶危济困,被誉为青楼侠妓。去年,由于中原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破产农民流落东京,冻饿街头,无人过问。一天,大雪纷飞,寒风怒号,李师师奉太师童贯之召陪客侑酒。途经州桥,忽闻一片凄惨哭声。她掀起轿帘一看,原来是难民卖儿鬻女,人贩子前来领人,一家人生离死别,惨不忍睹。她下轿观看,只见街头巷尾到处是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的灾民,老人奄奄一息,婴儿嗷嗷待哺。最可怜的是那些头插草标的孩子,跪在路边,像牲畜一样供人挑选。师师心头一酸,不禁潸然泪下。
龟奴在旁催道:“姑娘,快走吧,童太师在樊楼欢宴各国使者,单等你的芳驾莅临才开席呵。”
师师略一思忖,毅然道:“转轿回府。”
“这……童太师手操生杀大权,脾气大,要是怪罪下来……”
师师冷笑道:“姑娘我也是有脾气的,说不去就不去!”
师师回到小御街府中,立即派几个龟奴通知亲近要好的风尘姐妹前来议事,又特地差遣贴心的丫鬟